景瓊文将走未走之時,朝韓謙行了一禮,問道:“新詞首句氣魄雄奇,敢問韓大人,這首念奴嬌是否已經填就,叫景某人一賞?”
“侯爺與郡主心裏正在猜想我這句新詞抄自何人筆下,我哪裏還敢繼做這不要臉的事情?”韓謙哂然笑道。
長鄉侯臉色一紅,心想難道自己剛才流露出來的猜疑太明顯了?
清陽郡主一雙妙目轉向看往欄外夜雪,那意思就是說韓謙這句詞是抄自他人。
景瓊文哈哈一笑,将要告辭時,韓謙揖禮邀請道:“景公也留下來喝一杯酒?”
“哪怕新詞就這一句,便值得多喝兩杯,”景瓊文趁勢又坐了下來,笑着問鴻胪寺卿韋群,“韋大人,您說呢?”
“新詞首句自然是極妙,倉促間确實是叫人難以聯句。”韋群笑道。
“蜀酒太軟,喝着沒勁,我這次使蜀,除了雁蕩春外,還攜來一種春梅新酒。這種新酒所釀甚少,便不能獻給國主,侯爺與景公可想私下嘗一嘗?”韓謙笑問道。
“我也是好酒之人,那是再好不過。”景瓊文說道。
韓謙示奚荏親自去南苑取酒及酒器。
清江侯他們走後,頂層更顯得空闊,即便四角有火爐,但四欄無門窗遮閉,還是寒風灌骨。
待奚荏取來春梅新酒,衆人便移到第二層的臨西窗雅室聚宴。
所謂春梅新酒,隻是傳統的果釀酒基礎進行蒸餾提純,再加上白糖等物增加甜度,口感極佳,甚至入口都不怎麽能感覺到酒的兇烈程度,可以說是醉人于無形。
衆人推杯換盞,韋群酒量最弱,都沒有支撐喝下七盅,便滾到桌案下,叫随侍扶下去休息;接着郭榮、宋鴻忠等人也相繼醉倒,這時候韓謙示意馮翊他們都出去,方便他與長鄉侯、景瓊文密談。
“怎麽回事,他們怎麽輕易就醉倒,我們卻沒有事?”景瓊文訝異的問道。
“機巧在這玄機壺中,”韓謙指着奚荏所執的銀酒壺,說道,“這玄機壺内藏隔層,能裝兩種酒,機括在把手内側,執壺人輕輕一撥,便能換不同的酒斟入杯中——即便内藏毒酒,也能哄人毫無知覺的喝下去。看景大人如此驚訝,神陵司大概沒有這種奇技淫巧之物吧?”
長鄉侯王邕、景瓊文面面相觑,後背都要滲出汗來。
他們都畏懼别人會下毒,但即便長鄉侯王邕,也不可能絕然不在外面用食,平時也隻能倍加小心。
隻是他們再倍加小心,都眼睜睜看着跟韓謙跟他們同飲一壺酒,又哪裏能想到酒壺之内暗中玄機?
韓謙這次是往玄機壺裏裝了兩種酒,用烈酒将韋群、郭榮等人先灌醉,好方便他們密談,但要是這酒壺暗藏的另一種是毒酒,豈非他人回到府裏毒發身亡,都未必能有人會意識到毒是韓謙所下?
韓謙心裏一笑,小樣的,不拿點真東西還真震不住你們!
當下也不管他們滿臉的驚訝,韓謙繼續笑着說道:“前朝覆滅,我還以爲神陵司便算是名存實亡、四分五裂了,直到晚紅樓早前欲從我手裏拿走祛瘴酒的藥方,我才想到江淮與川蜀兩地還是有聯絡的……”
韓謙想要從長鄉侯、景瓊文嘴裏詐出更多的秘密,當然不會承認他是近期才從三皇子那裏知道神陵司之事,也不會承認三皇子對神陵司知之也甚爲有限,隻是以一種很風輕雲淡的口吻提及祛瘴酒的方子。
當年姚惜水提及想要獲得祛瘴酒的方子,韓謙就猜測晚紅樓在江淮之外還有勢力潛伏,但還是等到三皇子告訴他神陵司乃前朝昭宗借宦官集團所設的秘密機構,以及待這次踏入蜀地得知蘇淑妃、長鄉侯乃神陵司的一支,窺測出蘇淑妃的病逝以及長鄉侯的閑置另有隐情,他才想到極可能是川蜀這邊需要祛瘴酒的方子,用于征服位于川南山地的僚人。
前朝昭宗秘設神陵司,意在削藩,使宇内重歸一統。
就前朝晚期的形勢而言,河南、河東、山東、幽燕等地諸雄厮殺不休,江淮當時實是國朝最爲主要的稅賦來源,而川蜀則是帝室頻頻避難叛亂的後花園,神陵司在有限的資源下,于南方也隻可能重點布局在江淮與川蜀兩地,再往南就沒有現實意義。
因此韓謙猜測當時晚紅樓意圖拿到祛瘴酒的藥方,應該是想提供給景瓊文他們。
不過,韓謙要是猜測錯了,也完全可以找借口糊弄過去,他本身跟晚紅樓就不是一路的,偶爾猜錯了,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韓謙很顯然是猜對了,景瓊文大概是爲玄機壺震住了,完全沒有想到韓謙這話是在詐他,神色略帶惆怅的說道:“說是同出一脈,但四分五裂之後,最終都不過是各逐其利而已——晚紅樓索取太甚,我們沒有答應,卻沒想到晚紅樓手裏并沒有祛瘴酒的方子——這兩年僅叙州有祛瘴酒流出,我們早就該想到這點!”
韓謙心裏一笑,信昌侯府當初爲籌建龍雀軍幾乎都被榨幹了,欺詐起舊人真不手軟,後來估計是景瓊文這邊被晚紅樓的開價吓退了,李普、姚惜水在他面前也沒有再提祛瘴酒方的事情。
“侯爺與景大人倘若想要祛瘴酒的藥方,我現在就可以抄錄下來,但侯爺想要得到蜀主的認可,需要在川南問題上有獨特且深辟其理的見解,僅一張祛瘴酒藥方或幾張旋風炮的圖樣是遠遠不夠的……”韓謙說道。
既然确定是景瓊文他們想要得到祛瘴酒的藥方,那就表明在他們在川南僚人問題上确實有動過腦筋,同時也說明蜀主王建對長鄉侯的态度已經有所軟化,隻是沒有到委以重任去制衡世子清江侯的地步。
摸透景瓊文他們的意圖,而韓謙這十多日在川南僚人問題上做了充足功課,此時自然也便顯得信心更足,繼續說道:
“想貴主暗厭清江侯卻是簡單得很。貴主稱王不稱帝,在梁楚兩國面前本身就矮了一截,拿今日來說,清江侯主要也是在王帝有别的禮數上沒有占到便宜,才被我擠兌得如此不堪,最終不得不狼狽離席——那清江侯私下有所怨言,以及未來對稱帝有所期許,也是理所當然之吧?”
長鄉侯王邕心想也是,韓謙使蜀,能夠高人一頭,主要是楚主稱帝,而他的父親在蜀地隻是稱王。
在接待禮數上,他到楚國莫名要矮上一截,而韓謙到蜀地卻要高出一截,以緻韓謙剛才完全不給清江侯的面子傲然還擊,并不能算是有失禮數。
要是他的父親在蜀地稱帝,王弘翼作爲儲君,地位上便要淩然居于身爲蜀使的韓謙之上;韓謙表現得太咄咄逼人,便是韓謙不知尊卑退讓之禮。
這時候,王弘翼直接出聲斥責,韓謙還能承擔起兩國關系破裂的責任,使性子甩手離開蜀地?
景瓊文也是心思機敏之人,心裏稍一琢磨,便想到韓謙要建議他們做什麽:
“韓大人是希望我們能在無意間,将清江侯這些怨言傳到國主耳中去?”
景瓊文心裏也很清楚,蜀國内部一直以來都有聲音主張國主直接稱帝,隻是國主一直以來都不予理會罷了。
國主是以爲時機不成熟,蜀國的實力相比梁楚還太弱小,但下面人未必都能理解國主韬光養晦的心思,清江侯在今天的場所大折面子,回去後滿腹怨言,也是人之常理。
隻不過這樣的怨言傳到國主的耳朵裏,意味多多少少會有些不一樣就是了。
“僅僅如此還不夠,”韓謙笑道,“還得讓清江侯的人主動上書提及懇請貴主稱帝,這樣才能真正顯得清江侯有些迫不及待,而叫貴主心生警惕啊!當然,清江侯身邊要是有你們的人,趁着清江侯今日在氣頭上,稍加挑撥,事情就更容易得逞了!”
景瓊文與長鄉侯對望一眼,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便是默認清江侯身邊有他們能用的人。
“倘若僅僅如此,韓大人此行之志怕是難以得逞?”景瓊文眼瞳遲疑的盯住韓謙問道。
景瓊文如此問,也表明他之前有機會跟長鄉侯有過充分的交流,知道韓謙此行最根本的目标,是防備金陵大亂時,蜀國能堅定的支持三皇子楊元溥争奪帝位。
倘若僅僅是離間蜀主與清江侯的關系,是無法達成這個目标的。
“這是巴南黔江三百七十六寨的地形及勢力分布圖,”
韓謙從奚任手裏接過一副描繪精細的地圖,遞給長鄉侯後,才接着說道,
“此時使蜀,我們第一個要達成的目标就是力求雙方裁撤在硖州、荊州的駐軍。于我大楚而言,荊州駐軍北移,能夠加強對北線梁軍的防範,而三皇子而言,金陵發生大亂,即便張蟓不支持,卻也不能讓他留在荊州成爲妨礙與威脅!當然,我們同時希望蜀國的左鎮江軍主力能撤出硖州,用于巴南地區婺僚人的征讨,這樣也能保證大楚發生内亂時,蜀國不會滋生什麽不必要的野心。而倘若這件事是由長鄉侯主導,我們就能更放心了!”
目前湖南八州可以說是三皇子楊元溥的大本營,倘若金陵發生大亂,三皇子想要後顧無憂的率左右龍雀軍主力東進勤王,自然要先保證近在咫尺的荊州、硖州沒有其他軍事勢力的精銳兵馬觊觎一側。
隻是對韓謙所說的理由,長鄉侯、景瓊文無法置疑,但看他們的神色,也未必就全然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