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讨厭啊,恨不得一人一箭都射落下來,”奚荏咬着牙,恨恨的說道,“說是沒有什麽妨礙,但叫人整天這麽盯着,心情也是不爽……”
韓謙又擡頭陰翳往主樓那邊瞥了一眼,與奚荏往他的臨時居所走去。
“我們走後,你們留在長鄉侯府,又聊了什麽,這麽晚才回來?”馮翊看到韓謙,遠遠走過來好奇的問道。
“你今日立了大功,我跟長鄉侯讨論怎麽給你請功呢。”韓謙開玩笑的說道。
不過馮翊今日确實是發揮了大作用,要不是他聽出長鄉侯妃的琴技與蘇紅玉一脈相承,韓謙就找不到突破口,“殺”長鄉侯一個措手不及,自然也不可能在長鄉侯方寸大亂時,刺探出這麽多有用的信息來。
“郭大人與鴻胪寺、宗正寺的官員聊得怎麽樣?”韓謙又問道。
“還能怎麽樣,還不是照章行事?”馮翊想到下午盯住郭榮與蜀國官吏商議迎親的情形,都忍不住要打哈欠。
“有沒有什麽值得特别注意的事情?”韓謙問道。
“下午有兩名宮裏的老麽過來,說是趙惠妃讓過來問商議迎親的細節,要求宗正寺的官員在籌備妝禮時,不可失了大蜀的禮數——趙惠妃不是清江侯他娘嗎,這麽熱心是不是有什麽問題啊?”馮翊說道。
“趙惠妃乃是一宮之主,這事情理應她過問。”韓謙輕描淡寫的說道,但他心裏清楚,蜀國是在神策軍及神陵司的基礎上崛起而霸兩川的,相信蜀國内部知道神陵司存在的人,絕不會僅有三五人。
這會兒郭榮走過來,韓謙便問了一些下午接洽的事情。
鴻胪寺卿韋群雖然是清閑官職,但作爲九卿之一,品秩等同諸部尚書,他昨日是奉旨出城迎接韓謙,但具體日常接待以及洽談迎親婚娶之事,他就沒有再露面,而由一名叫宋鴻忠的通事舍人負責。
婚事倒沒有什麽好說的,畢竟蜀國主動提出來的,大楚也給予足夠的重視,洽談的重點是雙方互設貢館、互市以及裁減雙方在硖州夷陵、荊州的駐兵等問題。
蜀主王建控制東川的時機頗早,又搶在大楚之前,控制住巫山東麓的硖州夷陵。
雖然楚蜀雙方到目前爲止還沒有正式開戰過,但硖州居長江上遊,有高屋建瓴、居高臨下的優勢,蜀國有鎮江軍一萬餘精銳駐守于硖州夷陵,就令楚國極爲難受,不得不在荊州駐紮精銳重兵防備。
削藩戰事籌備前期,蜀國将駐守硖州夷陵的兵馬增至兩萬人,金陵擔心蜀軍随時會出兵幹涉,甚至有不少人主張軟化對潭州的姿态。
而在削藩戰事期間,張蟓率領駐守于荊州的精銳戰力,中前期都沒有發揮出什麽作用,一直等到長鄉侯使楚之後,才由張蟓之子張封率一部精銳渡江南下作戰。
雙方真要攜手合作,共同減少硖州、荊州的駐兵,對雙方而言都能每年減少十數二十萬缗國帑投入。
互設貢館、互派官員進駐方便聯絡,互市則是方便促進雙方貿易,都是雙方合作進入更實質性階段的标志。
這些事情,蜀楚都願意去推進,要洽談的主要是具體方式以及進行的程度。
韓謙大體了解過來今日洽談的細節,便回到屋裏,繼續研究缙雲樓這段時間搜集來的情報。
除了蜀主王建諸子以及蜀國朝臣間的矛盾,搜集的情報也包括蜀國當前面臨的軍政形勢。
這些情報除了缙雲樓密探刺探來的消息外,還有大量記錄川蜀風物人情的典籍、地方志及文人筆記文章,遠非韓謙晝夜之間就能徹底消化。
雖然韓謙一直都有刻意加強缙雲樓内部人才的培養,但真正有能力處理這些信息的人物,還是太少。
這也不能怨韓謙很多事都要親力親爲,以後世的标準衡量,真正有能力進行情報檢索及分析的人才,在當世無一不是鳳毛麟角的俊傑之才,韓謙手裏即便有幾個,也都獨擋一面雲了。
很多資料情報,韓謙在潭州時都有研究,但之前沒有想到會有機會出使蜀國,更沒想到他今日還要爲長鄉侯在蜀國争寵出位出謀劃策,之前也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研究得太深入。
不過,他現在要是對蜀國的情況沒有一個全面的掌握、了解,随便就替長鄉侯王邕出謀劃策,隻會破綻百出,也根本不可能獲得長鄉侯王邕的信任。
雖然長鄉侯、清陽郡主比較好唬弄,但他不能忘了長鄉侯王邕背後,還有景瓊文這麽一頭老狐狸存在。
在錦華樓南苑沒有條件做大型沙盤,韓謙便要奚荏将宣紙鋪滿書案,拿特制的鵝毛筆,繪出蜀國的山川地形,将一條條重要的信息直接标注在地形圖上,以便他對蜀國形勢有直觀的認識。
且不管缙雲樓搜集的情報是否有缺漏,韓謙進行情報歸類分析的方法,卻不知要甩當世所謂的雄傑多少倍——這點也令所有在他身邊服侍的人受益極深。
蜀國除了與梁楚兩國接壤,西北有羌戎之擾,其川南地區則主要受當地的土著僚人控制。
與大楚疆域廣闊不同,蜀國的縱深有限,核心地區主要局限于成都平原,要想增強實力、擴大疆域的縱深,主要選擇更多是往南面的川南地區進行擴張,以消滅川南僚人對長江兩岸渝州、泸州、戎州、晏州等地的威脅。
因此這幾年蜀國對外的戰事,除了抵擋西北方向羌戎勢力的侵擾外,主要還是往南鎮壓土籍僚蠻的叛亂。
蔚侯王孝先這幾年戰功卓著,主要就是參與鎮壓川南僚人勢力的叛亂。
而爲了恢複前朝對晏州等地區的統治,蜀國設立泸州都督府,右鎮江軍就部署在泸州,專司對盤踞晏州以及戎州南部山區僚人的鎮壓及統治。
僚人乃是南北朝時趁蜀地大亂,從南诏地區北遷而來的族群。
他們數百年在晏戎等州,暴力驅趕原住民,目前已經全面控制黔北、川南的山地,自稱山都掌,意即“總領掌管”,而其族人極爲彪悍,男子椎髻、或髡其發,左右佩雙刃,喜鬥好殺,以輕死爲勇,酋首出動,必擊鼓高山之上,諸蠻聞聲四集,令曆代掌控蜀地的統治都頭痛不已。
蜀主王建大約在天佑四五年前後,才将蜀地南部的泸、戎、渝諸州控制到旗下,而在此期間,僚人亦曾試圖出山控制泸、戎兩州,與王建所部數次激戰,損失數千精銳才被擊退,之後就結下血仇,隔三岔五就聚嘯出山襲擊州縣。
别看蔚侯王孝先這幾年戰功卓著,每戰所斬獲的首級也是成百上千,但僚人極其彪悍,始終都沒有在武力強壓下屈服,以緻蜀國此時還未能有效統治晏州及戎州南部地區。
而渝州南面的烏江(黔江)沿岸巴南地區,川蜀井鹽經思州走私辰叙州地的通道,目前也主要落在僚族旁支婺僚人的控制之下。
大楚可以對辰叙等州采取妥靖羁縻政策,并無意直接将這些地區納入直接統治,但蜀國對川南僚人的姿态卻沒有辦法如此從容,畢竟蜀國的縱深太有限,受僚人威脅,其川南三十餘縣的統治就難以鞏固。
比起梁軍的威脅外,川南僚人可以說是蜀國的心頭大患了。
通事舍人宋鴻忠夜裏在主樓設下宴席,韓謙沒有工夫浪費在這些應酬之事上,他着郭榮、馮诩、周處等去應酬,自己隻是在屋裏簡單吃了些東西,又将奚發兒及郭卻找來,詢問川南僚人的情報。
刑徒兵裏的私鹽販子,與巴南黔江兩岸的婺僚人接觸極密,這條鹽道甚至就有很多婺僚人直接參與;奚發兒曾被販賣到黔北爲奴多年,而黔北也有很多山寨爲僚人控制,他對相關情況也比較熟悉。
“你們這數日多打探川南山掌都的消息,情報越詳盡細緻越好,蜀都這邊也要花大氣力培養線人……”韓謙吩咐郭卻、奚發兒道,便讓他們先下去休息。
“此時緊要關頭,你研究這些做什麽?”奚荏好奇的問道。
“長鄉侯要我出謀劃策,以在蜀主王建之前争寵,但要是沒有一定過硬的東西,僅憑幾張旋風炮圖樣,你以爲這就能輕易入王建的眼?”韓謙搖頭問道。
離間清江侯與蜀主王建的關系或許不難,但蜀主王建不信任清江侯,卻未必是長鄉侯得利,除了清江侯、長鄉侯之外,蜀主王建還有三個兒子。
他要想到能真正令長鄉侯王邕信服且委以長鄉侯事權的謀略,還是要下很大的力氣去做些功課,而且還要從蜀國當前的心頭大患之上做文章才會有足夠的分量。
“川南僚人确實乃是蜀主心頭大患,但你想出計策,等真正幫他們解決掉這個心頭大患,又要等到驢年馬月?”奚荏問道,她懷疑韓謙在川南僚人身上打主意,遠水難解近渴。
再者說,别人對韓道勳、韓謙父子是存在一些誤解,以爲韓家父子在很多事情發生之初,就已經想到通盤的策謀,誤以爲韓家父子有着神鬼莫測、算無遺策的能力,但奚荏這幾年在韓謙身邊,知道韓謙絕大多數時候主要還是随機應變。
韓謙真正強的,是他總是有辦法解決掉一個個别人難以破解的實際問題。
韓謙要是能統領蜀軍,去征讨川南僚人,奚荏相信他能勢如破竹的克服所遇到的一個個困難,最終取得良好的結果。
不過,奚荏并不認爲韓謙現在就能替蜀國拿出一個能全面解決川南僚叛問題、而沒有遺漏的策謀來。
世間壓根就不存在這樣的人。
“行不行另說,關鍵能得蜀主王建認可便成——再說了,我父子能在叙州立足,便已經叫王建側目了吧?”韓謙出謀主要是幫長鄉侯在蜀主王建面前争寵,争得事權,頗爲自信的笑着說道,“倘若事不可爲,還能說一句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呢!”
奚荏想想也是,僅憑着韓家父子能在土籍番戶勢力極大的叙州立足,甚至能完全掌控叙州形勢,并籍此奠定大楚對潭州削藩的獲勝基礎,在川南平僚事之上确是有着他人所不及的話語權。
隻是想到這裏,奚荏又陷入沉默中,自古以來僚越乃是一家,而且一直以都是中原王朝疆域往南擴張的受害者……
韓謙能猜到奚荏心裏在想什麽,奚荏身爲山越後裔,出于同仇敵忾的心理,心裏多半同情川南僚人居多,盯着她的眼睛,問道:“不說其他地方,便說這川南,漢夷雜居千百年,然而到今日血腥紛争猶是不斷,不知道已經有多少人死于亂事。你心裏是希望我能想出一策平定戎亂,從此止息血腥之事,還是希望此地繼續折騰上千百年,使血腥之争永無止息?”
奚荏陷入徹底的沉默之中,面對韓謙的這個問題,她心思迷茫,是徹底不知道要怎麽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