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謙還以爲他一通分析,長鄉侯王邕怎麽也該興奮起來,沒想到他卻是一副意态闌珊的模樣,心裏奇怪,難道長鄉侯王邕與其父王建還有什麽隐情不爲外人所知?
韓謙盯着王邕的臉,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道細微的表情,繼續問道:
“侯爺在韓某人面前也沒有必要再藏什麽心迹,我且問侯爺一句,侯爺的志願是想當一個富貴侯,還是想取而代之?”
韓謙昨夜翻看了一夜的情報,隻可惜缙雲樓的探子再厲害,短時間内能探得的情報也是有限,太多的疑點暫時還找不到合理的解釋。
蜀主王建的子女并不多,但蘇淑妃病逝後,蜀主王建與長鄉侯王邕的父子關系就相當冷淡,以及長鄉侯對清江侯的畏懼,兼之景瓊文當中沉寂了數年才重新得蜀主王建的寵信,這諸多事背後都有韓謙暫時還看不透的蹊跷在。
韓謙不指望缙雲樓的密諜能在短時間内,将所有的陳年舊事都事無粗細的挖出來,這時候索性單刀直入,直接從長鄉侯王邕這邊尋求答案。
“富貴侯怎麽謀法?”長鄉侯王邕問道。
韓謙到這一步,才不會給長鄉侯王邕避重就輕的機會,目光炯然的追問道:“對于蜀國,韓某終究是個外人,所能了解的情況畢竟有限,但侯爺這些年如此小心謹慎,必有侯爺的道理,侯爺何苦還問我謀富貴長安之策?”
清陽郡主忍不住要橫韓謙一眼,問題明明是他自己問出來的,難道他們就不能兩個都撿着聽?
長鄉侯王邕還是有很深的顧忌,琢磨着哪些事能說,哪些事不能透漏風聲。
雖然在他心目裏,始終認爲韓道勳才是大謀之人,但韓謙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内,掌握他這麽多的情報,就注定也不會是等閑之輩。
何況在荊襄、削藩戰事裏,韓謙也是頻用奇謀,長鄉侯王邕今天被韓謙打了一個措手不及,也怕輕易說錯話,透漏的更多,最終叫他連最後一點自保能力都沒有,完全變成韓謙手裏受其宰割的魚肉。
他是向韓謙求策,但這不意味着要将身家性命都交出去——韓謙說到底還是楚臣,根本上還是在爲楊元溥謀事。
“蜀主與侯爺父子關系頗爲冷淡,想必蘇淑妃在世時也不甚得蜀主的寵愛。傳聞蘇淑妃得病郁郁而死,想來也沒有其他什麽隐情。不過,就像我剛才所說,蜀之國政,悉決于蜀主,侯爺即便要回避清江侯的猜忌,似乎這幾年也沒有必要專寄情于詩詞,又或者說這一層也是世人對侯爺的誤解?”見長鄉侯王邕猶豫着不說話,韓謙隻能就着他心裏的疑點一步步往下挖。
什麽叫不甚得寵?
清陽郡主脾氣本身就不是很好,聽到韓謙随意評判她早逝的母親,絕美的臉蛋仿佛是覆上一層寒霜。
奚荏則是站在韓謙的身邊暗暗觀察衆人的神色,她知道長鄉侯王邕不願意主動吐露實情,那韓謙的問話就要極有技巧,這時候即便長鄉侯王邕、清陽郡主、長鄉侯妃他們繼續沉默不說話,或者岔開話題,都能從他們的神色反應上判斷出很多有用的信息。
韓謙這句話的重點不在後面的問題上,而是在前面的鋪墊上。
清陽郡主雖然有維護其母妃的情緒,但長鄉侯王邕卻沒有否認,則說明韓謙對蘇淑妃與蜀主王建的關系猜測是正确的。
蘇淑妃作爲神陵司在川蜀的關鍵人物之一,她得不得寵愛,顯然不能理解爲簡單的宮廷争寵成敗,這背後必然涉及到王建統治川蜀過程中神策軍與神陵司兩股勢力的融合與鬥争。
當年蜀國在開國初期内部權力的争鬥,甚至可能直接涉及到蘇淑妃與王建兩人,這才緻使蘇淑妃病逝之後,連其子長鄉侯王邕都受到冷落;景瓊文沉寂數年,或許與此事也有關系。
又或許是這段隐情舊事難以啓齒,長鄉侯王邕才不知道要如何作答吧?
“今日時辰已經不早了,鴻胪寺及宗正寺那邊,我要是一點都不參與,也顯得太清閑了。來日方長,諸事可以慢慢商議,倘若能與景大人見上一面,那更是再好不過。”韓謙也沒有打破砂鍋追問到底的意思,這時候振了振衣襟,便提出告辭。
長鄉侯王邕也覺得今日太過被動,即便要合作,此時也不是深談下去的契機,便恭送韓謙先離開,想着将思緒理順過來,又或者像韓謙所說,找個适當的機會,叫景瓊文與韓謙見上一面,或者更好一些。
長鄉侯府與錦華樓南苑僅隔一條巷子,但奚發兒還是帶着護衛守在侯府門外,沒有先回錦華樓。
“我最後所問的幾個問題,你從他們兄妹二人臉上的反應,看出些什麽來了沒?”韓謙在衆人環衛下往錦華樓南苑走去,邊走邊問奚荏。
奚荏将她的猜測說出來,韓謙點點頭,說道:“這個蘇淑妃多半不是省油的燈?”
“何以見得?”奚荏不解的問道,“難不成女子就一定就要謙恭賢良、百依百順,才算得上是省油的燈?”
“當初晚紅樓是沒有舍得在我身上下重注,要不然的話,姚惜水多半會嫁給我作妾。你再想想蘇紅玉到李知诰身邊爲妾,以及他們這些人當初在三皇子身上的諸多作爲,便知道神陵司一貫的風格是什麽。他們這些人,不管現在是否四分五裂,但風格到底是一脈相承的,這風格并不局限在劍舞、琴技的傳承之上,更是一種深入他們骨髓深入的狹隘與陰沉。如此一來,也就不難猜測蘇淑妃與蜀主王建當初因何走到一起,又因何關系惡劣了。”韓謙輕歎一聲說道。
“你是說最初是神陵司爲了方便控制王建,蘇淑妃才到王建身邊?而王建也是借助神陵司的力量,才在神策軍内部獲任高位,并一步步清除兩川的其他勢力?而在王建獨霸川蜀之後,他與神陵司的矛盾就日益激化起來,所以蘇淑妃才郁郁病逝,而景瓊文不得不沉寂數年?”奚荏問道:“不過,王建爲何事隔數年又重新啓用景瓊文?”
“神陵司再陰沉狹隘,總要有一兩個殊例,我看王建與景瓊文早期關系應該也不太差。即便王建一度不用神陵司的殘餘勢力,他麾下大将也沒有幾個是省油的燈。王建或許後期想明白過來,神陵司的那一套,也是有些用處的。”韓謙說道。
信昌侯府這些年多次嘗試控制三皇子及龍雀軍的圖謀,都爲韓謙所挫敗,奚荏細想這裏面的諸多曲折,心想韓謙的猜測極可能是正确的,問道:“要是你的推測不錯,不僅僅清江侯猜忌長鄉侯王邕,甚至蜀主王建都防範着自己的這個二兒子。長鄉侯接觸不到軍政大權,實際上不僅僅是回避清江侯的猜忌,同時也在回避他父親蜀主王建的猜忌?”
“蘇淑妃死時,長鄉侯五邕的年紀也已經差不多有十三四歲了,”韓謙說道,“沈鶴中毒之狀,杜七娘能辨得,乃是庭兒這幾年專門搜集大量的藥毒典藏,供她專門鑽研了兩年,但潭州的醫官卻沒有看出太多的異常。長鄉侯能一眼看出異常,第二天還專門跑到沈鶴的驿所确認,可見他辨毒的本事不弱,他身爲貴子,很難直接接觸這類東西,應該得傳于蘇淑妃。換另一種說法,長鄉侯或許才是神陵司在川蜀的傳人,這麽想,就不會覺得蜀主王建冷落他這個兒子奇怪了吧?”
“你說蘇淑妃的死,有沒有其他隐情?”奚荏又問道。
“王建能重新啓用景瓊文,說明王建在控制川蜀之後,壓制神陵司的手段不會太暴烈。要不然的話,長鄉侯也不會這麽悠閑。”韓謙說道。
奚荏輕蹙秀眉,說道:“即便是如此,你替他謀取代之策,也是萬分艱難吧?”
“那又有什麽辦法?總不能寫信跟三皇子說我們接觸的這位不是一個省油的燈,實在不行就換一個納妃的人選?”韓謙笑道,“好在我出策替他謀之,又沒有打包票說是一定能成。倘若僅僅是在一定程度離間蜀主王建與清江侯的父子關系,恢複蜀主王建與長鄉侯的父子關系,卻也不是沒有辦法可想——王建不還是重新啓用了景瓊文?”
奚荏明白過來了,蜀主王建要比天佑帝及梁帝都要年輕一些,但也步入暮年。特别是他早年與神陵司的恩怨情仇,到晚年猜忌心應該不少。
他防備繼承人會按耐不住,卻又不能不立繼承人,也許學天佑帝讓幾個兒子相互制衡,是他這類人最終迫不得已的選擇——至于神陵司不神陵司,隻要能爲帝王家所用,跟其他的宗族派系勢力,又有什麽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