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此時大規模屯墾荒灘坡地,還并沒有觸及到土籍大姓,甚至都沒有觸及到客籍大戶的根本利益,隻是叫他們受到威脅這叫他們還能有一定的忍受力,坐看我跟父親在黔陽縣、臨江縣折騰,”韓謙說道,“父親一直都想着清丈田畝,使地無隐田、民無隐戶,國用豐足,而民得安樂,我們可以在叙州先行此事,而且做就做到最徹底,将所有的口賦、徭役都免除掉,将所有的賦稅都攤到田畝之中!”
韓道勳長期以來研究田稅口賦,研究鄉裏豪族與地方的矛盾,當然能從韓謙短短幾句話裏聽出他要幹什麽。
韓謙實是要在叙州推行比他以往所設想的更加激進的改制。
隐藏田畝以及隐藏丁戶,以及豪紳官吏大規模蓄養奴婢,乃是千百年以來的流弊。
田畝稅、丁口稅大量流失的同時,地方收繳的田稅丁賦又過多的集中在中下層地主及平民頭上,使得他們不堪重負,甚至更願意依附豪族爲奴,又或者逃避山林。
國庫歲入不足,隻能在鹽鐵茶藥專賣等事做文章,不斷提高鹽稅的征收、打擊私鹽販賣,以補足國用不足,但實際上又令中下層地主及平民再多受一層的剝削。
繁重的徭役,也是中下層民衆更願意依附于豪族的一個關鍵原因。
天佑帝崛起江淮,這些年南征北戰,對江東、江南西道等的舊有豪強已經造成沉重的打擊,但并沒有勇氣進行徹底的田畝改制,又因爲大将豪強擁兵已成慣例,使得千百年存在的頑疾有進一步加劇的趨勢。
韓謙不去抑制土地兼并,也沒有想過要費盡心機去打擊逃戶、隐戶,隻是要将所有的賦稅都攤到田畝之中,同時将徭役都免除掉。
大楚諸制皆仿前朝,田稅實行十五稅一,看似不高,但在田稅之外,還要承擔繁重的丁口賦及各種折捐,再加上每年要受征一個月的徭役,對普通民衆而言,就難堪重負了。
韓道勳對田稅口賦有過極深的研究,諸多數據韓謙就能信手拈來。
韓謙主張新政後的田稅,以上中下三類地征收,平均下來差不多每畝征糧一鬥、錢二十,相比較以往的田稅,提高一倍還多,也差不多是以往普通民衆所承受的田稅丁賦以及諸多雜捐相加的水平,但由于免除每年長達一個月的徭役,普通民衆的負擔實際上是能減輕很多的。
而這時候豪族官吏,免除丁賦徭役的特權就不存在了,隐藏再多的丁戶也發揮不了逃稅的作用,他們要承擔的賦稅,會因爲田稅的大幅提升而提升,更不要說韓謙還要執意将他們所藏匿的田畝都清查出來。
新的田稅實行後,能新增多少稅源,主要還是看土籍大姓以及客籍大戶到底隐瞞了多少田地。
而州營募卒以及州縣雇傭力役修繕道路、城池、開挖河渠等事,則完全從新增的稅源裏進行開支。
韓道勳一心都想推行改制,但也沒有想到進行這麽徹底的改制,也知道真要這麽搞,勢必将激起所有客籍大戶以及土籍大姓的強烈抵觸跟對抗。
當然,這也恰恰是韓謙所需要的“打草驚蛇”。
唯有在短時間内将潛伏在暗處的毒蛇都驚動起來,這時候進行血腥鎮壓,才有可能在最短的時間内,控制住叙州的局面,在入冬之前完成對潭州的出兵準備。
“又要如何引蛇出洞?”韓道勳問道。
“世人皆謂父親奸僞,這便還要父親繼續奸僞一把,主動上書金陵,請求留張平在叙州任監軍使,”韓謙笑道,“父親現在出任叙州防禦使,組建叙州行營,到時候孩兒以州司馬出任兵馬使,也理所當然應該請朝廷派一任監軍使,才能體現彼此的信任啊?”
“你要讓那些被驚動的毒蛇,都主動去聯絡張平!”韓道勳這時候算是明白韓謙整體的謀算是什麽了。
“是啊,我們手裏的兵力太有限,又經不住太大的傷害,不用詭計不成啊!”韓謙說道。
韓道勳點點頭,說道:“夜裏我在芙蓉園宴請張平及叙州諸官吏,便在宴席前提出這兩件事,交由衆人議論。”
…………
…………
叙州當世鴨業已成規模,也是地方最易得的肉食,物養價廉。
芙蓉園夜裏擺百鴨宴,多多少少顯得有些寒酸,但除了桂花鴨、果木烤鴨、燒鴨、炖鴨之外,鴨血、鴨舌、鴨掌、鴨肝、鴨心、鴨肫無一不能爲菜,而且還能做出不同的菜式,一道道菜肴擺上來,卻也顯得琳琅滿目、豐盛異常。
在世人看來,韓家父子也是太喜歡吃鴨子了,卻是罕有人知韓家父子的苦心。
薛若谷、李唐、秦問三人,态度再是冷淡、疏遠,今日的夜宴卻還是出席的;除了馮缭這段時間一直都在父親韓道勳身邊任事之外,韓謙還請馮翊、孔熙榮參加夜宴。
馮文瀾以及孔周剛被天佑帝賜死抄家,韓道勳、韓謙父子便公然用馮家兄弟任事,又請馮家兄弟爲座上賓,難免叫朝廷顔面難看,但應邀入席的官吏卻不會說什麽。
韓家父子要做一方諸侯,即便不跟朝廷撕破臉,但要用什麽人,要請什麽人爲座上賓,顯然也不用特别去看朝廷的臉色。
席間最先所讨論的還是設置行營的問題。
大楚五十二州,從地方征募壯勇,編爲州營,以事揖盜捕寇之職,但有守邊禦敵以及地位極其重要的州,則設行營。
重要的州,可以設行營,但未必要設防禦使或者節度使,但設有防禦使或節度使的州,則必然要設行營。
叙州行營不會請禁軍或侍衛親軍調派精銳過來的駐紮,自然是韓家父子自行組建,這才是韓家父子據叙州而自立的根本。
馮氏奴婢不堪用,在叙州實施部兵制,在軍府的基礎上組建行營沒有成熟的條件,隻能募兵組建行營。
當然,韓家父子不管以哪種方式征集兵員,以及韓謙出任兵馬使,親自掌握叙州的兵權,以及将叙州所屬的獄營、州營、水營重新換個名稱,改爲叙州軍第一、第二、第三營,分别以田城、奚昌、楊欽爲營指揮,諸官吏都不會沒趣湊上前置喙非議什麽。
此外,韓謙還建議高紹出任司法參軍,執掌刑獄、捕盜之事。
待說到要上書朝廷,挽留張平在叙州任監軍使,雖然張平本人都相當意外,但衆人覺得這僅僅是韓家父子惺惺作态,或許是覺得在叙州根基太淺,稍稍對朝廷示弱,以争取更多的時間而已。
而說到将一切丁賦雜捐都攤入田畝,全州丈量田畝以及免除徭役這事,在座的官吏就臉色難看起來,有些坐不住了。
四姓出身官員沒有出現,在場的官吏或多或少跟客籍大戶有所牽扯。
韓家父子前年抵達叙州,先是放開地禁,暗地裏大肆收受賄賂,縱容客籍大戶墾開荒地,這時候突然間要丈量田畝,将一切雜捐都攤入田畝之後,大幅提高田稅,這他媽不是一鴨兩吃,橫豎都是韓家父子伸手撈錢嗎?
隻是看左右刺史府内的侍衛兵甲铿然,誰又敢在宴席上說一個“不”字?
夜宴開始大家都還有說有笑,待提到新改田稅,氛圍頓時便壓制下去。
韓道勳也不管其他人怎麽說,當場便宣布要提拔趙闊出任州司戶參軍,同時擔任黔陽縣主薄,将率先從黔陽縣開始清算田畝,進行攤丁入畝的改制。
夜宴在沉郁的氛圍裏很快就結束了,其他人陸續離去,馮缭在黔陽城有住處,馮翊、孔熙榮可以住過去,但夜宴過後,馮翊、孔熙榮卻磨磨蹭蹭,沒有急着離開。
韓謙便請他們倆到東院喝茶,問起他們下午見姚惜水、春十三娘的情形:
“你們下午去樂營,應該見過春十三娘了吧,有什麽感想?”
馮翊嘿然而笑,看了孔熙榮一眼;孔熙榮則沉默着不吭聲。
韓謙也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執着,見他們不願意多說,便将話題岔到他們所關心的事情上,問道:“你們說整日在莊子裏種地養鴨甚是無趣,那你們在叙州願意做什麽事?”
“我們身份尴尬得很,真要跟你伸手讨要什麽官職,怕是會令你爲難,但整日耗在莊子裏,實在無趣。實在不行,我跟熙榮給你當跟班,總歸夠格的吧?”馮翊腆着臉說道,一副任憑韓謙安排的樣子。
韓謙沉吟片晌,說道:“孔熙榮可以先到行營軍從低級武官做起,而馮翊你呢,你是願意到法曹,跟着高紹,或者到戶曹跟着趙闊鍛煉一段時間?清丈田畝之事,說是趙闊主事,但事情會非常繁瑣,到時候還要請你兄長馮缭相助。隻是如你所說,我們現在還得稍稍照顧朝廷的顔面,不能正式授予你們官職。”
孔熙榮自幼修習拳腳,耳濡目染,對排兵布陣也甚是清楚,隻是這些年習慣做馮翊的跟班,性子并沒有突現出來。
韓謙現在得想辦法将孔熙榮跟馮翊拆開來,這樣或許兩人都能得到長足的成長,将來都能有所成就。
而四百多馮氏族人,雖然多爲不學無術的纨绔子弟,但選出十數二十名可用之人,還是沒有問題的。
馮翊現在還能擺正姿态,知道他馮家現在實是沒有什麽資格挑挑撿撿,韓謙及其父願意用他們做事,馮家未來便有機會。
倘若整日真是跟泥土打交道,待到十幾年後金陵那邊将他們給遺忘掉,他們也差不多徹底變成泥腿子了吧?
現在韓謙安排他們做事,馮翊便很興奮,湊過來賊兮兮的問道:“你是不是想要對番族動手?”
馮翊纨绔浪蕩,但見識、腦子絕對不差。
韓謙笑着不作聲。
“我到法曹學着做些事,總歸能幫到你一些;孔熙榮卻是從來都想着有朝一日能沖鋒陷陣的,但你不能真讓他傻頭傻腦的沖上去殺敵啊,要不你留他在你身邊做事吧?”馮翊有些擔憂孔熙榮的說道。
他知道孔熙榮心裏郁積裏的恨怨太深了,太需要殺戮去發洩了,擔憂他有機會上陣,真可能完全不顧惜自己的性命去搏殺。
韓謙說道:“我會安排熙榮到田城身邊,田城會照顧好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