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件事再怎麽低調處理,大理寺最終還是從馮家奴婢及部曲裏抓住二十多個行迹可疑、有劣迹在身的人扣押起來嚴加審訊。
接着,馮家多名奴婢密謀爲主報仇的消息随之傳了出去,中間又摻雜着一些刺客夜闖乃郡王府自導自演矛頭隐然刺向天佑帝的傳言,使得一切看上去又清楚又撲朔迷離。
天佑帝最終下旨,對皇陵崩山案進行最後的結案,馮氏族人包括馮缭、馮翊、孔熙榮在内,悉數貶爲庶民,驅逐出金陵。
刺客夜闖郡王府牽連二十多人有謀刺三皇子的嫌疑,但大理寺最終沒能結案,天佑帝此時沒有将馮家奴婢、部曲強行收編官用,而是許其随馮氏族人一并離京,也就變得順理成章。
馮家(含孔家)奴婢主要分爲四類:
第一類是家兵部曲及其眷屬子弟,總計有二千二百人;這一類人主要居住在金陵。
第二類是馮家打理貨棧、典當鋪、酒樓等生意的掌櫃、核心夥計及眷屬子弟,扣除掉與第一類的重合部分,總計有一千八百餘人。
這一類人原本分散各地,但三司爲核對、查抄馮家的族産,将這些人全部羁押到金陵來。
第三類乃是馮家分散各地打理田莊及莊園的管事、莊丁,總計有一千餘人,主要分散于各地;而馮家在金陵的田莊,主要用家兵部曲的眷屬子弟打理,與第一類不再重複計算。
第四類則是馮家在金陵各處府邸、莊園所用的仆役、丫鬟,總計有八百餘人。
也就是說馮家六千名奴婢、部曲,有五千人都在金陵,再加上近四百馮氏族人,被勒令十天内離開金陵。
這麽多人被趕出馮家府邸,隻能暫時到收容他們的雁蕩矶栖身。
此時已經是十月下旬,雖未下雪,但北地寒風刮來,霜地發白,五六千人将雁蕩矶新建的圍屋莊院擠得滿滿當當,大多數人隻能在院子裏鋪草褥而睡,都如驚弓之鳥般狼狽不堪,不知何去何從。
馮家所有的莊院、田地都被查抄,即便有私藏,這時候誰又敢拿出來等着官兵如虎狼般撲過來帶走斬頭?
回宣州也是無栖身之地,天下之大,卻無馮氏的容身之地。
特别是刺客夜闖郡王府這事發生後,以往受過馮氏恩惠的,這時候也再不敢沾染是非。
韓謙則表現得像個另類。
馮氏族人被驅逐出府邸後,那麽多奴婢、家兵部曲因爲有人很可能跟馮氏族人一樣心存仇怨,沒有被強行充爲官奴婢,天佑帝又想表現得對馮家沒那麽心狠手辣,也沒有将馮氏族人及這些奴婢流放充軍,但這些奴婢的身契,顯然不可能讓馮氏族人帶走。
也就是這麽多的奴婢、家兵部曲,這一刻成了沒有身份的流民。
流民當然是自由的,但他們依賴慣馮家了,無依無靠之時,又被勒令必需在十天内離開金陵,身上甚至連過冬的襖衣都沒有人,他們除了繼續跟馮家人共進退,又能如何?
很早就有人提出去叙州,但在大多數的馮家人心裏,叙州太遙遠了、太荒涼了,是瘴毒遍野、蛇蟲肆虐之地,他們去叙州,跟流放充軍有什麽區别?
北地風來,吹臉寒如刀刮,韓謙在革甲外穿上一件襖袍禦寒,站在秋浦河流入長江的河口,眺望潾潾水光。
聽着腳步聲,韓謙轉身回望,見是馮缭與馮翊走過來,問道:“怎麽,你們何去何從,還沒有決定好嗎?楊欽過兩天就能到金陵,這次我托殿下,額外從你馮家要對外處理掉的船隻裏挑選了二十艘船買下來,你們要是這兩天就能決定去哪裏,我還能調船送你們一程,要不然你們就隻能自己跋山涉水了!”
“還是不能決定,還是太多人畏叙州爲危途。”馮缭苦笑道。
他以往是馮家的長子長孫,在族中除他父親馮文瀾、姑夫孔周外說一不二,但此時更多的馮家人怨恨他父子給馮族招禍,哪裏還會将他的話當回事?
即便是他的祖母、母親以及他的姑母,此時說話都沒有什麽分量了。
“爲何不能将李騎驢的事情說出來?”馮翊郁悶的問道。
“你們說出此事,我絕對不會送你們去叙州!”韓謙繃緊臉說道,“你們能清楚這麽多人裏,就沒有人被内府局收買的眼線?你們要說出這事,一旦洩漏出去或被人告密,我再送你們去叙州,我有幾張嘴能說得清楚?”
“倘若我與幾位叔伯說韓家有經營叙州之心,叙州乃我馮氏唯一再興之地,可否?”馮缭窺着韓謙的臉色問道。
“我與我父,對陛下、對大楚忠心耿耿,我父親受命使牧叙州,絕無異志。”韓謙正義凜冽的說道。
對韓謙的拙劣表演,馮缭是不屑一顧的,但他也能理解韓謙此時的謹慎,勸道:“我隻是找個借口,暗中說服我那幾個死腦筋的叔伯兄弟而已,倘若風聞出去,便是有人對我嚴刑拷打,我也是絕計不會牽連到韓大人頭上的。”
“我父子二人忠心可鑒日月,總不能任你們污蔑吧?”韓謙堅持不許的說道。
“你什麽時候變得如此死腦筋了?”馮翊焦急得不行,沒想到韓謙一點通容都不行。
“馮翊,你去找熙榮,我有話要單獨跟韓大人說。”馮缭跟馮翊說道。
“好吧!”馮翊喪氣的說道,轉身離開江邊。
韓謙又轉身看向北面的大江,波浪滔滔,在寒風吹指下越發的清冽。
“李騎驢是你放入郡王府再指使田城所殺吧?”馮缭咬牙說道。
“我爲何要做這畫蛇添足之事?”韓謙哂然一笑,望着江水,頭也不回。
“你如此作爲,隻是叫我們相信留在金陵附近或去宣州,還有可能會受到迫害;而将我馮家逼入叙州,将是你據叙州自立的資本,”馮缭咬牙說道,“我起初沒有想明白,是沒有想到最後竟然會有那麽多的奴婢、家兵部曲,會跟我們一起被驅出金陵城,所有的風聲,都是你放出來的吧?”
“你既然自以爲窺破我心裏的秘密,爲何跑過來跟我說,真就不怕我殺你滅口?”韓謙轉回身來,盯着馮缭問道。
“你不會殺我的,因爲你我都知道,我馮家此時已經别無其他選擇了!”馮缭笃定的說道。
“你要是自以爲窺破我的行藏,可以向殿下揭破我啊,又豈會沒有其他選擇?”韓謙說道。
“郡王府裏誰會相信我們三人?我對他人說破此事,不是自尋死路?更何況,馮氏再起,唯有寄身你家籬下!”馮缭陰翳而深邃的眼神,盯住韓謙,想要真正的确認這點。
“你太自信了,你要是在我父親面前說這話,我父親必将你推出去砍頭.你馮家遭受此劫,說白了就是不夠謹慎。我今日當你沒有說過這話,以後也絕不要在我面前再說這話!”韓謙毫無閃躲的回視馮缭的眼神,說道。
韓謙倒不是怕馮缭這時候還有其他選擇,主要是怕馮缭跑到他父親面前說這通話,而到時候他倘若還留在金陵,沒有辦法跟他父親當面解釋,他父親真有可能将馮缭他們綁到金陵以證清白——那真就弄巧成拙了。
“我會知道分寸的,但依舊有人不願意都跟着去叙州,不知道大人有何妙策?”馮缭說道。
聽馮缭有意換了稱謂,韓謙心裏一歎。
說實話,韓謙内心何嘗不想着趁勢割據叙州,在山高水遠之地當個土皇帝,不去理會金陵的兇險殺機?
但是,他過不了他父親那關啊!
韓謙心裏苦歎一聲,從袍袖手裏取出一張紙,遞給馮缭說道:“說服其他人的借口,我已經替你想好了——這是一張我欠你馮家四萬缗錢的借條,你拿去跟你幾個叔伯說,我是千方百計爲了收回這張借條,才同意助你們去叙州立足,到叙州後也會給你們安排田宅,将這筆欠債勾銷掉。”
“這事要傳出去,不是一樣對大人不利?”馮缭問道。
“即便太子或信王在你家奴婢裏安插眼線,得知這事,也隻能告我妄圖貪墨小财,他們最終會不會将這事捅出來還真是兩說呢,畢竟又不能一棍子打死我,畢竟在我有用的時候,陛下會介意我貪點小财嗎?而太子或信王捕風捉影,攻诘我韓家心存異志,事情就麻煩了,我還很難辯駁。”韓謙說道。
馮家是隻大肥羊,韓謙第一時間就将郭雀兒安排進馮府,除了當時因爲馮翊、孔熙榮兩人的關系外,實在也是因爲馮家的家業在當世可以算是極大了。
而即便天佑帝崇文殿召見議策時絲毫沒有提及,但韓謙百分之九十九能肯定,天佑帝在馮家奴婢裏早就安插了眼線,而這個眼線還将在繼續隐藏在馮家奴婢裏,成爲監視叙州的隐密力量。
那楚王、安甯宮及太子一系,在馮家奴婢裏有沒有收買人?
這也是韓謙要防備的。
要是據叙州自立的話,傳到楚王、安甯宮的耳中,這兩系的官員上本參劾,天佑帝是裝瞎好,還是不裝瞎好?
所以要連騙帶哄,叫所有馮氏族人都同意去叙州,韓謙還真是狠狠的動了一番腦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