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思念甚久的面孔,就站在垂花門前,趙庭兒抑住内心的激顫,嗔怨道:“公子!你回來便要取笑庭兒!”
雖說金陵往後每拖一刻都将危機四伏,但這一刻站在自家的院子裏,看趙庭兒将其收拾得如此雅緻幽靜,韓謙還是倍感親切。
他也知道踏進院子,意味着他這段休閑假期便結束了,接下來還是要應付金陵當下危機四伏的局面。
站在葡萄藤下的趙庭兒,穿着半臂裙襦,露出雪藕似的纖長胳膊,粉綠的薄绫下,雪膩的肌膚若隐若現,臉蛋嬌媚迷人,相比較去年相别時,身量似乎也拔長稍許,更顯得亭亭玉立。
看着趙老倌做賊心虛的想要溜走,韓謙将他喊住,讓他安排杜七娘、杜九娘以及杜益君夫婦、杜益銘以及杜氏兄妹母親杜周氏的起居。
杜氏兄妹乃詩書傳家,識文斷字,學過醫術,還知音律,雖然他們此時都名正言順是韓家的奴婢,但韓謙怎麽都不會将他們當成普通奴婢使用。
韓謙讓趙老倌給杜家人獨立安排一棟院子居住,平時杜七娘、杜九娘在這邊宅子裏,聽從趙庭兒、奚荏的使喚,杜益君、杜益銘兄弟兩人則先安排到左司充當書吏使用,總之人盡其用,不養閑人。
此外,韓謙又喊住趙老倌,問道:“海峥跟芸娘的婚事,你知道吧?”
“知道了,賊俊俏的一個女娃子。”趙老倌說道。
“海峥他娘對這樁婚事沒有什麽想法吧?”韓謙問道。
林海峥的父兄早死,與寡母、寡嫂還有侄子林宗靖相依爲命,
芸娘乃是郢州石城縣教谕之女,其父獲罪受誅,還有寡母與年僅十三歲的幼弟,一并被韓謙贖出送到金陵,但此時的出身則都被貶爲奴婢。
韓謙還是擔心林海峥他娘對這門婚事有意見。
“能有什麽想法,那女娃子哪裏有半點配不上林海峥那個老大粗了?人長得俊俏,知書達禮,雖然父親因罪獲誅,但好歹是詩書人家、名門之後,林家婆子高興緊很呢。”趙老倌說道。
“那就好,那你這兩天幫着将婚事張羅起來,有什麽缺的,都從我這邊支給,搞得熱熱鬧鬧的,不要缺了禮數。”韓謙不是講究禮數之人,卻不意味着别人就不斤斤講較,吩咐趙老倌負責将事情張羅起來。
“好咧!”趙老倌答應着,将守在前院的杜家兄妹,先領往附近一棟空置的院子裏安置下來。
“……”趙庭兒歪着腦袋看向韓謙,說道,“公子似乎這次變了很多呢?”
“我哪裏有變?”韓謙在自己的身上打量好幾下,說道,“鼻子還是鼻子,手還是手。”
韓謙以往意志堅定到近乎殘酷,他有什麽意願想要貫徹下去,甚少考慮他人的想法,而他這次主動安排林海峥的婚事不說,竟然還關心起林海峥母親的意願來,這是趙庭兒以往所想象不到的。
趙庭兒看到奚荏提着一隻包袱從前院走進來,讨好的幫她接過包袱,問道:“奚荏姐姐,公子這次在襄州,到底遇到什麽事情了?”
雖然每隔一段時日傳回金陵的信函裏都有提及荊襄的戰事進展,但淅川血戰的殘酷、慘烈以及範大黑逝世對韓謙内心的沖擊,卻是很難用寥寥數筆描繪出來的。
所以趙庭兒此時很難說清楚韓謙身上的這種改變。
“他有變嗎?”奚荏看了韓謙一眼,反問趙庭兒道。
見奚荏什麽都不肯說,趙庭兒撇了撇嘴,探頭往外張望了一眼,見弟弟趙無忌在前院正吩咐二十多奚氏少年如何斥候左右,便想着等弟弟閑下來,好好問一問他們去荊襄這些日子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韓謙稍作休息,洗漱過換了一身便服,這時候高紹、林海峥、奚昌、郭奴兒、林宗靖等提前返回金陵的衆人,也都得到消息趕過來參見韓謙。
“高紹,你安排人到殿下那裏知會一聲,便說我已經回金陵,待稍稍洗漱過,便去參見殿下。”韓謙讓高紹派一個人先趕去郡王府,跟三皇子那邊通禀他已經返回金陵了。
韓家大宅,也隻是普通的宅院,會客的堂屋除了靠北牆的主座,兩側隻能擺了六張坐案,韓謙便站在中庭聽高紹他們彙報金陵城這段時間的近況。
這段時間左司主要還是維持現狀。
除了匠坊、貨棧、錢鋪及察子房外,提前随高紹、林海峥他們回金陵的兵房斥候,這時候也都許了假期,返回屯營軍府與家人團聚。
在三皇子及沈漾的親自關照下,對傷亡将卒的眷屬也進行了撫恤。
将卒傷亡後,照軍府所行“兄死弟襲、父死子繼”的部兵制規矩,高紹、林海峥會同兵曹,也已經選了一部分傷亡将卒的子弟補錄到左司兵房、察子房,充當斥候及察子。
加上韓謙從刑徒兵、山寨募兵新招募的一批精銳,兵房、察子房規模實際要比最初要擴張許多。
不過,匠坊、貨棧以及錢鋪的擴張,實際在年初梁軍大舉南下的消息傳到金陵後就停滞下來了。
韓謙暫時也沒有打算對左司所屬的匠坊、貨棧及錢鋪進行更大規模的擴張,想着暫時保持現狀爲好。
而待林海峥這個月底成婚後,韓謙想着他帶家人遷往叙州,與季希堯一起将叙州的船場、織造院、煤場、鑄鐵場、種植園等事負責起來。
同時,韓謙會将奚昌等人編入叙州船幫。
這兩塊的事務,跟左司沒有直接的牽連,可以說是屬于韓家的産業;即便将來三皇子要安排其他人接手左司,也接手不到這兩塊事務。
左司之外,李知诰、周數兩人奉命率部駐守均州外,但龍雀軍的其他兵馬,在高承源、郭亮等人的率領業下,都已經返回金陵。
這部分兵馬也已經解除戰時編制,返歸屯營軍府,而這段時間,屯營軍府也都将所屬的屯田都分配到每戶兵戶頭上了。
聽高紹說起來軍府的最新情況,忍不住一愣,問道:“軍府的田都分下去了?”
“這是沈漾大人回到金陵這一個月内所一力推動的事,”高紹見韓謙神色有些異常,不确定的說道,“有什麽不對嗎?”
韓謙搖了搖頭,說道:“沒什麽,照朝廷的法度也應該如此。”
大楚的屯田,分兩種形式。
一種就是純粹的軍方屯田,負責屯田的都是現役将卒,由軍方提供耕地、耕牛、種子等生産資料,并向将卒提供口糧及兵饷,進行集中生産,最後耕種所得都歸爲軍資。
另外一種就是軍府的兵戶屯種。
天佑帝崛起江淮時,就将所得的大量田地劃入屯營軍府,再将這些耕地分給江淮軍的将卒及眷屬,也就是軍府的兵戶進行耕種。
軍府兵戶相比較普通平民,雖然能分得一部分田地,但除了要承擔一定的田稅外,還要承擔從役時所需兵甲的配置、修繕,承擔比普通平民徭役更繁重的兵役。
龍雀軍屯營軍府最初設立時,情況特殊,一方面是大批的染疫饑民缺乏基本的自救能力,一方面是第一批劃入軍府的現在耕地極爲有限,還需要自行組織大規模的人力、物力,圍造湖堤、開墾圩田,這都不是分散的兵戶能夠完成。
而更重要的一點,就是當時需要嚴格控制疫源的傳播。
因此韓謙及他父親在《疫水疏》裏最初所建議龍雀軍采取的屯田方式,介于兩者之間,将卒及眷屬雖然劃歸軍府兵戶,但同時劃歸到軍府名下的耕地,卻沒有直接分配到每戶兵戶頭上,而是進行統一的耕種、工事營造以及物資調配。
事實上,這也使得龍雀軍的屯營軍府以及上萬戶兵戶,在長達一年多的時間裏,都始終處于一種高度的組織狀态之中。
這也是龍雀軍戰鬥力比别人想象中來得高的一個重要因素。
韓謙不清楚沈漾是沒有意識到這點,還是純粹覺得凡事都應遵守朝廷的法度,又或者是他純粹貫徹天佑帝的意志,才決定将軍府所屬的耕地都分到各戶兵戶頭上,将桃塢集軍府内部之前的那種高度組織性打散掉。
當然,這麽做也有一種好處。
那就是信昌侯府及晚紅樓以往通過對軍府事務的深度滲透,對龍雀軍的強控制力,也随之被削弱了。
恢複到正常的屯營軍府制度,龍雀軍所屬的兵戶,平時都在軍府所分配的田地上正常耕作、艱辛的維持生計,通常隻會有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兵戶會被輪流征入現役,承擔修築道路、城池、防衛以及作戰等軍事任務。
而到底哪部分兵戶會被征調,征調到位到歸哪位将領統領,都将納入郡王府左右護軍府的管轄之中。
這麽做的好處,就是保證天佑帝賜給三皇子的兵權,将更好的集中在三皇子個人身上,抑制下面的将領擅權。
沈漾随三皇子回到金陵,第一時間便推進這事,可見他就算不知道信昌侯府及晚紅樓的真正秘密,但還是盡可能進一步壓制信昌侯府一系人馬對龍雀軍的控制力。
不過,沈漾的意圖,也有可能是天佑帝通過沈漾推進的意志,并不會完全得到實現。
将卒恢複正常的輪戍,正常情況下每三到四個月便要輪換一批,無論是保持軍隊必要的戰鬥力,還是将領與尋常将卒的親近疏離,都将促使統兵将領不斷加強嫡系私兵的戰鬥力及待遇。
要是軍中最精銳的戰鬥力,還是被少數将領掌握在手裏,那沈漾的意圖也就随之破産了。
韓謙不能說沈漾缺乏遠見,實是大楚當前的現實情況以及仿效前朝諸制之間的嚴重脫節,不是個别人所能逆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