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欽介紹起叙州當前最新的情況。
從去年七八月間散播叙州發現金礦的流言,放開地禁吸引客民遷入,加上船幫在各地的刻意疏導,在将近一年的時間内,湧入叙州的新增客籍民衆将近兩萬人,差不多達到過去四五十年因戰亂、天災避入叙州的客籍民衆數量總和。
當然,這裏面還包括潭州有意安排進來的一批人。
這麽大的動靜,韓謙沒有指望瞞過誰,特别是他慫恿他父親放開地禁的事,甚至有可能成爲四姓大族向朝廷告狀的把柄,但韓謙也不擔心什麽。
就目前而言,叙州在大楚的版圖之上,還沒有多少分量,何況還被潭州隔絕在外。
即便加上這批新湧進來的人口,叙州總人口也才剛剛過十萬,都未必抵得上潤州、揚州的一個上縣。
何況叙州内部土客籍對立矛盾嚴重,韓謙引進新的人口,客籍民衆在人數上,還是要略遜于土籍。
就算天佑帝再不希望他父子掌握權勢,但也不會不能容忍他父子一點點的野心。
就像對目前的狀況,韓謙不能表現出太深的怨恨,但一點都沒有怨氣,在天佑帝的眼裏,多半也是不正常的吧?
想到這裏,韓謙心裏也是苦歎,做人難,做臣子更難,常言道伴君如伴虎,真是沒有半點假啊。
韓謙此時沒怎麽想着去權衡金陵方面對這事的反應,更多的還是考慮叙州一下子通過謠傳吸引這麽多人過去,諸多矛盾很快都會相繼激化起來。
沒有大規模的工礦及手工作坊,要将兩萬新增人口安置下來,怎麽也都需要十多萬畝田地才夠。
黔陽城往北的沅水沿岸,甚至可以開墾出數倍的新田來,但問題在于,要是由新增人丁自發去做這些事,可能需要一個相當漫長的過程,那短時間内人與地的矛盾激化,将是無法避免的事情。
“楊潭水寨在五峰山往北所築的江堤,也趕在江水上漲前合龍了,隻是新圍出來的淤灘地,稀乎乎跟稀米飯似的,并不利于種植,前還要進一步開挖河渠、修建圩堤,擡高圩田的地勢……”楊欽又介紹楊潭水寨過去大半年直接經手在叙州開墾新田的情況。
沅水兩岸的淤灘地,地勢相比沅水又低,即便用江堤将江水攔在外面,卻容易發生内澇,不利種植,傳統的辦法便是造圩田,後續還需要有一個持續改善的過程,才能最終變成良田。
楊欽又說道:“新堤内差不多能圍出兩萬多畝圩田,但老大人的意思,叙州沒有多少官田賞賜軍功,州衙要劃走一萬畝新田以爲官用……”
韓謙點點頭,也早能猜到他父親會有這樣的安排,說道:“這些都沒有問題,我會寫信跟我父親說這事,但會盡可能将奚氏族人及楊潭水寨所應得的軍功賞田都集中到一起。這些新田,我并不打算分到各戶頭上,而是直接納入種植園統一經營,或者說是田莊也行,大家對田莊更熟悉一些。一方面眷屬有餘力,可以在種植園内做工,算一份工錢,船幫武衛也不用擔心他們出門在外,照顧不了田舍,而各家的軍功賞田到年底照比例領取一部分紅利便是……”
雖然絕大多數的奴兵及船幫武衛,都能獲得上百畝的圩田,但真要是将田直接分授下去,沒有足夠的耕牛,分散的農戶也沒有能力對圩田進行進一步的土質改善,修建直通沅水的水利配套設施,到時候即便一家老小将精力完全投進去,最後都未必能混個溫飽。
而更關鍵的,絕大多數的奚氏奴兵及船幫武衛就會被田地捆綁住,現實的困難将不再允許他們能脫開身,繼續跟着船幫行走江湖。
韓謙通過軍功給賞,對四姓大族内部進行瓦解,卻不想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船幫武裝護衛,滿足于現有的軍功給賞,拆夥回家當自耕農去。
韓謙就考慮在叙州辦種植園,将田地都集中到種植園名下,這麽一來就可以從叙州新增的客籍人口裏雇傭人手,對新田進行更精細的耕作,能同時緩解多方面的矛盾。
在軍事屯田之外,也唯有種植園,才擁有大規模開墾新田的能力。
更爲重要的,也隻有這樣,韓謙才能讓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船幫武裝護衛力量不分散下去;而以種植園的名義,出面贖買奚氏族人,更名正言順,也更便利。
坐在船頭,聊着事情,船隊很快從池州城繞了過去,夜裏也沒有在江心下錨駐泊,而是繼續揚帆航行,到第二天黃昏時分,便能從望鏡裏看到金陵城巍峨的城牆一角。
韓謙沒有告訴别人他返回金陵的行程,自然沒有人出城來接他。
船隊抵達北城水關,天已經黑了下來,韓謙也便在船上宿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才随船進城,直接回到蘭亭巷的韓家大宅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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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中旬的金陵,已經是十分炎熱,清晨起床,趙庭兒便穿着半袖裙襦,露出雪藕似的胳膊,差遣着院子裏幾個仆婦忙碌。
龍雀軍立下赫赫戰功,三皇子得封臨江郡王,但韓謙兩次未得召見,這使得韓謙及左司在新的郡王府内部的地位随之模糊起來,各種各樣的流言蜚語也就随之多了起來。
郡王府新設,侍衛營、龍雀軍以及五大屯營軍府都要納入左右護軍府、親事府、帳内府體系之内管轄,衆人要換新的印绶。
鄭晖以及随他從黃州及均州山寨選拔出來的武官胥吏,拖家帶口到金陵赴任,在金陵内安家落戶,也是一頓忙碌。
即便三皇子楊元溥已經提前返回金陵近一個月,在韓謙回來之前,也暫時沒有精力兼顧到左司這邊。
各種流言、各種蜚語,雖然在沈鶴出面幹擾後,之前的儲戶沒有膽子再來擠兌,但暫時也沒有新的儲戶敢投錢進來。
不過,在過去半年多時間,臨江錢鋪實際已經攬入當初韓謙跟三皇子所約定的三千萬錢借貸,甚至還稍稍超出少許,在韓謙回來之前,這時候也該暫停攬貸的口子。
目前臨江錢鋪及貨棧,主要是以煤餅、石灰、精米、茶葉、臘鴨、燒刀子酒等物産,維持對原有儲戶的利錢供給。
而且每月拿出來的物産,要折抵一百二三十萬錢的利錢,壓力也是極大。
三千多萬錢的借貸,要麽被韓謙挪用去墊付軍資,要麽被韓謙用于贖買奚氏族人,又或者維持左司日益龐大的開銷,并不能用于擴大匠坊的生産。
即便幾次船運貿易所産生的利益,也無被這巨大的無底洞吞噬掉。
不過,好在煤餅、石灰乃至匠坊所出的燒刀子酒,銷價高,有着巨大的利潤空間,目前至少能勉強叫錢鋪的利錢給付能維持下去,不至于聲譽徹底破産。
特别是煤餅,每車煤餅售四百錢,但實際秋湖山煤場每出一車煤餅運入城裏,成本不需二百錢,而到後期主要以煤餅支付利錢,實際上是将早初所承諾的高息降低到之前的一半水平上。
不過即便是如此,用煤餅燒水做飯,猶是比柴炭便宜方便許多,儲戶不僅接受拿煤餅折算利錢,還會額外從貨棧購買一部分,彌補燒柴的不足,這也爲匠坊額外提供了一部分利潤。
這些事由下面的工師、掌櫃掌握,而不管韓謙及左司的地位有多模糊,工師、掌櫃作爲受軍府嚴格管理的兵戶,此時都兢兢業業的做事,不虞會出什麽漏子。
這時候趙庭兒隻需要負責核點帳目,并不需要整日盯着錢鋪、貨棧那邊,也就顯得無所事事。
跟随在韓謙身邊,趙庭兒早已習慣忙碌的節奏,一旦無所事事,便閑得慌,她又不會拿刺繡女工之事來充實自己,便打發着仆婦,移種花草竹木,将院子收拾得極緻清雅。
這些天,趙庭兒想着韓謙曾大體說起來的一種羊角燈,但試了好些辦法,都沒有辦法将山羊角成功軟化。
不過,想到韓謙所說的那種半透明仿佛玉白色薄片琉璃似的羊角燈罩子,趙庭兒心想要是院子挂幾盞這樣的燈籠,該是多漂亮啊。
想到這裏,趙庭兒又照着新想的方子,拿手下的仆婦準備食醋及酸蘿蔔水,今天準備試着拿這兩樣的東西熬煮羊角,看有沒有可能将羊角熬化開。
“你一個女娃子,不學着刺繡女工,專門折騰這些有的無的,滿院子都是酸溜溜的怪味,還不知道白白糟踐了多少錢物,少主回來,你要怎麽交差啊?”雖然韓謙明确内宅以及錢鋪、貨棧事務都由趙庭兒負責,高紹等人回來也都遵從趙庭兒的指派,但趙老倌總是忍不住嘀咕唠叨,總覺得趙庭兒這麽亂搞一氣,會闖下禍事,也不像一個正經的女兒家樣。
“要不等公子回來,爹你跑過去說你來掌管後宅的事情?”趙庭兒沒好氣的頂了她爹一句。
“你這女娃子,當爹的說你一句,也是爲你好,你這樣子,少主看到能喜歡?”趙老倌氣得胡子直抖,“你看着挺聰明的一個人,怎麽這次就糊塗了,你不留在少主身邊,留在金陵主事,到最後這事是你能主的?你娘前兩天,有沒有找你好好談過,過不了幾天,少主應該就要回金陵了,你得在少主身上多用些心思了。”
“爹,你在說什麽?”
趙庭兒不滿的嗔怨說道,待要将她爹從院子裏趕出去,卻聽得身後傳來令她思念甚久、令她情思激蕩的聲音:
“我覺得你爹這話說得很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