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襄州沿漢水而下,至江夏入江水轉折東返,一路江河浩蕩。
要是乘叙州新造的快速帆船,可能僅需六七天就能返回到金陵。
韓謙卻是不急,都沒有将叙州新造的兩艘快速帆船調過來,二十多人分乘三艘小型的烏篷帆船,沿江而下。
此時援兵還在不斷的從襄州城往各地撤出,水路也相當的安穩,興緻來了,韓謙甚至會在湖山河蕩間停留兩三天,欣賞這天地山河的壯美奇景。
一路慢騰騰的前行,到第十天才到位于江夏縣境内裏的漢江口,将船停靠龜山東麓,韓謙登山,看江漢合流之景。
龜山南北綿延僅三四百步,高僅十丈,但龜山東臨漢水、南臨長江,可以算是要沖之地。
不過此時的漢水口,跟後世的漢口重鎮則是完全兩個概念。
當時從荊州到漢水口,長江沿岸都沒有修築江堤,哪怕是簡陋的泥堤都沒有。
而從襄州南下到漢水口,漢水沿岸也都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江堤約束江水。
到江漢交會之地,湖澤浩蕩,還隐約能看到上古時雲夢澤北部大湖的痕迹。
秋冬季,江漢水位降下來,龜山便與陸地相接,而此時已經入夏,龜山則陷在一片湖澤之中。
韓謙登上龜山,看前後左右,百裏皆是水澤,後世爲魚米之鄉的江漢平原,這時候還沒有徹底成形。
龜山看着很小,但除了江漢交會的浩蕩水澤之外,還有禹王廟,南側臨江的石崖有曆朝古人留下來的石刻,還有三國時名臣魯肅所留下來的一座衣冠冢。
韓謙站在南崖前的矶石上,擡頭眺望石崖上被歲月浸染得斑駁的題刻,一艘帆船從長江上遊緩緩駛來。
韓謙駐足矶頭,拿望鏡看過去,卻見是潭州節度使世子馬循身邊的謀臣文瑞臨站在船頭,正搭手朝這邊的張望。
韓謙心頭直叫晦氣,跟田城、趙無忌他們說道:“你們留在這裏,我與奚荏看北山還有沒有古迹可以探幽,莫要理會那個文瑞臨。”
也不知道是不是文瑞臨視力有問題,韓謙與奚荏剛沿泥徑,爬上矮崖鑽進樹林裏,便見文瑞臨站在船頭,遠遠朝還留在矶頭上的田城等人喊道:“敢問前面是否是韓謙韓大人?”
“我等乃大人部屬,途經此處,登岸攬勝,我家大人不跟我們在一起——不知道文先生找我家大人有什麽事情?”田城回道。
“你認得文某?”文瑞臨是眼神真不好,十數步之外的景緻就仿佛蒙了一層霧似的看不真切。
“田城曾随我家大人見過文先生。”田城說道。
“哦,原來是田主事,失敬失敬,”文瑞臨說道,“敢問韓大人此時身在何地,我家世子盛意邀請韓大人到嶽陽做幾天客。”
“我家大人神龍見首不見尾,我們做下屬的,也不甚清楚,或等回到金陵後,我們才會知道我家大人具體的行蹤。”田城回道。
“大人怎麽不願去嶽陽做客?”奚荏看着韓謙一個勁的往山林深處鑽去,緊跟在後面疑惑的問道。
山林間有條小道,韓謙一邊往山林深處鑽,一邊跟奚荏說道:
“大楚西線,荊襄糜爛、潭州不穩,是大楚的兩大近憂。相比較而言,徐明珍在壽州承受極大的軍事壓力,即便有野心,但暫時也隻會通過扶持太子登基實現,在天佑帝駕崩之前,不會有什麽異動。潭州這段日子是夠低調了,但真要以爲此時的我跟怨婦似的,顯然還是沒有看清楚形勢啊!”
龜山很小,兩盞茶的工夫便穿過山林,便到龜山西北麓。
韓謙這才看到龜山背後停泊着一艘頗爲陳舊的帆船,四五名水手看似懶洋洋的坐在甲闆上吹着江風,但神色外松内緊,西南面的淺湖蕩裏有兩名皮膚黢黑的漁夫直接站在水裏撈魚。
從山林下去三四十步,有一座廢棄的茶亭掩映在一片竹林後,有兩個人身穿青色長衫,背對着韓謙而立,眺望龜山西北邊的湖蕩。
韓謙與奚荏對望一眼,便想悄無聲望的退回去。
“既然都有幸遇到了,韓大人怎麽不打聲招呼就走?”一名青衫客都沒有轉過頭,猶在望着龜山西北岸的水蕩子,卻出聲挽留韓謙。
“雍王殿下微服遊曆楚境,我等大楚臣子知道了,自然是要通禀州縣,但這便會壞了雍王殿下的雅興,而倘若是知情不報,又難逃通敵之嫌。韓謙左右爲難,想來想去,唯有裝作沒看見。”韓謙站在樹林的邊緣,說道。
“哦,有那麽大的破綻,叫你一眼就看穿我的行迹?”那名青衫客轉回身,不是梁雍王朱裕是誰?
奚荏小嘴張了半天,震驚得都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梁雍王朱裕定下聲東擊西之後,差點吞并大楚荊襄,即便最後受挫撤軍,還是擄走十萬精壯。
誰能想象梁雍王朱裕此時竟然在大楚境内遊山玩水?
而另一名青衫客枯瘦黃臉有一道淡淡的刀疤貫穿,他不是曾率五萬梁軍進攻淅川的韓元齊,又是誰?
想到那麽多的梁軍精銳抛屍淅川城外,奚荏目露光兇芒,翻手露出一對短刺,移步站到韓謙的身前。
韓謙伸手按了按奚荏,讓她将兵刃收回來,站在那裏朝雍王揖手,對他的問題卻是不作答。
“我在這裏守了兩日,便是想與韓大人一見,韓大人可否不用急着去通風報信,讓朱裕也不至于立馬就狼狽而逃?”朱裕問道,看韓謙臉色猶豫,便又揮手令停泊在山腳下的帆船往北面湖蕩子裏撐遠一些。
奚荏又是一怔,梁雍王朱裕出現在這裏,并非巧遇,而是專程等韓謙路過此地,也料定韓謙會登龜山一遊?
想想也是如此,要不然哪裏會有那麽多的巧合?
不過,看梁雍王朱裕與韓元齊的态度,卻也不是等在這裏伏殺他們的。
想想以朱裕的身份,要是潛入荊襄腹地專爲刺殺韓謙,這個玩笑也開太大了。
奚荏擰頭看向身後的韓謙,卻見韓謙滿臉苦笑的往殘亭走去。
茶亭殘破,但茶亭内收拾過,一座石桌、四張石凳雖然殘破,但拂拭得幹淨。
石桌擺有棋盤,落有數十殘子。
“韓大人可與本王對弈一局?”朱裕延手指向棋盤,問道。
“琴棋書畫、詩詞文賦,韓某皆不學無術。”韓謙說道。
“韓大人經世才學經天緯地,這些小術不學也罷,”朱裕哈哈一笑,坐下來将殘子收入棋盒之中,盯着韓謙的眼睛打量,說道,“朱裕自視甚高,坐鎮洛陽,與敵晉将帥交戰十年,未嘗一敗,而謀荊襄也有經年,卻不想挫于韓大人之手,這才特意過來,見一見韓大人。”
韓謙隻是淡淡一笑。
朱裕大膽進入荊楚親自察看山河形勢,确實很出乎他的意料,但對朱裕的話卻是不會全然相信,心想多半是梁國密探得知他離開襄州返回金陵,朱裕知道後才臨時想到要在龜山與他見上一面的吧。
當然,朱裕這麽說也是爲了擡高他,韓謙也不會點破,坐下來笑道:“韓某人長相猥瑣醜陋,實無過人之處,想必是叫殿下失望了。”
“除撮爾勢力自不量力稱王稱帝外,天下已爲梁蜀楚晉四國瓜分,依韓大人所見,天下最終将歸于何家?”朱裕不知道韓謙部屬何時會尋過來,也不繞什麽彎子,直接進入正題問道。
“韓某真是不學無術之輩,殿下的這個問題真是考住韓某了。”韓謙對朱裕的問題笑而不答。
“梁國雖居四戰之地,新得關中也殘破不堪,但朱裕敢言,天下之大終歸于梁,韓大人可否相信?”朱裕問道。
面對朱裕的這個問題,韓謙實在不知道怎麽回答。
以當前的形勢而言,梁國形勢是要比楚國強得多。
此外,梁國太子朱珪四年前病逝,雖然梁國未新立太子,雍王朱裕也不是嫡出,但無論是名望、實際掌握的勢力以及自身的能力,梁帝其他幾個兒子,都非雍王朱裕的對手。
即便這次梁軍沒能謀成荊襄,也絲毫不減朱裕的聲望。
梁帝朱蘊與天佑帝楊密相争半輩子,都沒有分出勝負,無論是梁國兼并楚國,還是楚國兼并梁國,至少在朱蘊與楊密生前,是不大可能看到了,隻能寄望在梁楚兩國第二代君主身上。
大楚的綜合實力原本就弱于梁國,不要說太子楊元渥了,即便是信王楊元演、臨江郡王楊元溥,都要遠遜于梁雍王朱裕;晉國的幾個皇二代,目前也看不到誰能比梁雍王朱裕更出色。
要是梁雍王不出意外,能夠順利接掌梁國,甚至哪怕梁帝朱蘊老而不死,朱裕作爲太子能掌控梁國的軍政事務,天下或許最終真要歸入大梁。
然而韓謙即便對梁國的後世曆史走向再不熟悉,但也知道在楚國被安甯宮、信王楊元演搞得山河殘破之際,國力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内可以說是虛弱到極點,内部還相互征伐不休,然而梁軍并沒有抓住機會吞并大楚,就說明三年後的梁國内部也正經曆着難以想象的動蕩,甚至所持續的時間并不比楚國稍短。
以朱裕此時所表現出來的強悍能力看,韓謙懷疑三年後梁國内部發生大亂,多半是朱裕已經意外身亡了,心想朱裕動不動就親自深入敵境察看山河形勢,不盯着汴州的形勢變化,未來三年内要出點什麽意外,也實屬正常。
而要是曆史軌迹不發生改變,中原破碎、四分五裂、征伐殺戮的亂世差不多還将持續大半個世紀才會終結,但接下來三四百年整個中原北部地區又将持續遭受北境異族的蹂躏,直至整個中原再次陷入異族之手。
朱裕雖然想推心置腹往深裏聊,韓謙卻不想給他這個機會。
韓謙心想他好不容易算是将金陵的形勢摸清楚了,也初步完成布局,金陵有個什麽風吹草動,他還能及時做出反應,不管朱裕今天給他開再大的籌碼,他都不想踏出另一段不知道前端是生是死的未知之途。
“時辰不早了,韓謙還急着回金陵,就不再這裏影響殿下觀攬勝景的心情了。”韓謙坐了一盞茶的時間,便匆匆站起來辭行。
“楚國雖大,卻容不下韓大人之才,倘若韓大人助朱裕統一天下,朱裕終生以友相待!”朱裕站起來,激昂說道。
“多謝殿下擡愛,但韓某人實在是不學無術,”韓謙逃也似的往山林裏鑽去,迎面碰上找尋過來的田城、趙無忌二人,當下催促他們掉頭往回走,臨了還是忍不住轉回頭,神神叨叨的跟朱裕說了一句,“嫡庶有别,殿下三年内或有一劫,望小心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