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平、柴建、李沖對望一眼,今天這樣的手段用在夏振身上,用以震懾鄭晖,但又何嘗不是對他們的警告?
他們剛才也能看到在韓謙親手将夏振的頭顱割下來那一刻,三皇子是有一些不适,但随後他的眼瞳裏卻透漏出藏不住的興奮,就像是剛剛吞下第一口人肉的年幼野獸。
韓謙爲了抵制晚紅樓及信昌侯的壓制,不惜要将三皇子培養成有一天誰都無法控制的殘暴巨獸嗎?
沈漾則是緩緩歎了一口氣,也不知道韓道勳家傳所學,怎麽教導出這麽一個韓謙來,隻是眼下不是追究這些細枝末節的時候。
不管怎麽說,斬殺夏振是一次極爲冒險的行爲,但成功後震懾住人心,對之後的戰事,卻極爲有利。
特别是斬殺夏振後,他們又将侍衛營留在城外,便随鄭晖進城,換他是鄭晖,也必然會有一番作爲,以對得起三皇子的這分信任。
沈漾撇開這些細枝末節,沉吟片晌盯住韓謙問道:“照你所說,梁軍此番對荊襄等地是志在必得了,但你有什麽把握殿下坐鎮此地,一定能守住丹江,堵住梁國關中兵馬西出的通道?”
得知梁雍王在宛城,沈漾便猜透韓謙誘騙三皇子西進以搏奇功的意圖,但他不知道韓謙有什麽信心,僅龍雀軍及其他幾路雜兵,能守住丹江沿線。
“荊襄事關大楚國運,殿下以身守禦大楚門戶,責無旁貸,”
韓謙不想給沈漾再勸三皇子回襄州城的機會,語氣異常的堅定,斬金截鐵的說道,
“西線所有兵馬都退守荊子口、淅川城,陛下不會坐看荊襄淪喪,蜀國也不會坐看荊襄爲梁軍所吞并——隻要荊子口、淅川城能守到最後,即便襄州城失陷,金陵猶有收複荊襄的機會,到時候梁軍精銳不想盡喪襄州,隻能撤軍而走。”
“你辛苦經營數月的滄浪城,也就此放棄?”沈漾問道。
“唯今之計,也隻能是不得已而棄之。”韓謙說道。
梁軍雖然一上來就突襲鐵鳄嶺及滄浪城,但沒有完成部署之前,察覺到這兩地的守軍出乎意料的強硬,便暫緩了攻勢。
實際上,韓謙與李知诰都還沒有見識梁軍的真正強悍之處。
在梁軍主力,特别是玄甲都進入南陽盆地之後,韓謙再想奢望守住丹江沿線,保持與襄州城的聯絡不斷,則是極其愚蠢的念頭。
唯一可行的策略,就是屯積三四個月的糧草補給,死守荊子口、淅川。
淅川往武關有前朝修築的一段荒廢古道,其中有四五裏棧道修在懸崖峭壁之間。棧道雖然已經腐朽不堪,不能承受人馬通過,但石孔都還完好無朽,修繕起來也容易。
要不是如此,連淅川都可以不守,龍雀軍及其他雜散将卒都龜縮到荊子口,等候金陵援軍的到來。
至于放棄滄浪城,也沒有什麽好可惜的。
當前形勢下,不能将梁軍關中兵馬及糧草堵在秦嶺之中,他的一切經營都将化爲泡影,而最終能擊退梁軍,此時所放棄滄浪城的這點損失,又算得了什麽?
沈漾知道韓謙已經全盤謀算好,再看三皇子意态堅定,非他所能更改,同時也感到一絲事事皆被他人牽着鼻子走的沮喪,身子稍稍前伏,說道:“但願事事皆能如你所料。”
鄭晖最終還是決定将夏振嫡系親信與普通的郢州州兵分開來監管,此時郢州押運糧草的人馬,也都先扣押下來。
處理好這一切,晨曦下的淅川城已經漸次清亮起來。
“……”
處理完一切,回到鎮将府後宅的鄭晖得知一切之時,同樣是震驚得半天都不知道要說出什麽來。
“爲守大楚山河,殿下不惜萬金之軀坐鎮淅川。鄭大人倘若怯戰,我們可以安排黃州兵馬南撤,換其他勇将過來。”韓謙站在三皇子身後,看着鄭晖說道。
鄭晖下意識的咧嘴苦笑,但接下來便覺韓謙盯看過來的目光有如刀鋒一般淩厲。
知道梁雍王朱裕在宛城,鄭晖心裏雖然慌亂,這時候也能想清楚,三皇子都親自坐鎮淅川,他率黃州州兵撤出去的後果是什麽。
倘若這一戰僥幸得勝,最終擊退梁軍,他最好的結局就是辭官歸隐。
倘若三皇子不幸被俘或戰死,他一個人的人頭被斬,不牽累家人,就是最好的下場了。
何況三皇子都當衆斬殺夏振,怎麽可能放他離開?
想到這裏,鄭晖振作精神,跪到三皇子跟前,說道:“皇恩浩蕩,鄭晖唯願馬革裹屍,報效殿下跟前。”
雖說鄭晖此時的恭順表态多少有些迫不得已,但楊元溥還是極爲興奮。
整件事是充滿着兇險,有可能滿盤皆輸,但對年少熱血的他而言,此時的冒險卻叫他有一種溢于胸襟的意氣在飛揚。
楊元溥一宿未睡,也神采熠熠,迫不及待的就想拉韓謙一起要去軍營、城牆巡視。
“待侍衛營健勇進城,由鄭大人先陪同殿下去軍營、城牆巡視,我還要與沈漾先生先了解淅川的物資儲備,看如何調配淅川與荊子口的守禦。”韓謙搓着微微有些發麻的臉頰,留給他們的時間太有限了。
侍衛營及左司斥候進城後,楊元溥便先由着鄭晖、柴建等人陪同,去軍營城牆巡視,韓謙與沈漾留在鎮将府的公廳裏翻看鄭晖手下書吏搬過來的一大堆文書,盤算淅川這邊的家底,爲接下來的防禦事拟定全盤計劃。
“你留在襄州城的人手,此時應該将此事報給防禦使了吧?”沈漾放下一疊文書,看向韓謙問道。
“今天襄州城門開啓時,我安排在城外的斥候,會馳快馬攜帶我所寫的信函進城去見郭榮,”韓謙說道,“我們總不能承認我們早就知道這事吧?”
“不管你有怎樣的野心,這兩天兩夜的時間不該耽擱啊,你知道防禦使府多準備兩天,要少死多少人?”沈漾問道。
“杜大人或許是一号人物,但此事提前報知防禦使府知曉,沈先生能保證防禦使那麽多的将領官員,一個個都能像沈先生這般大公無私、不亂陣腳?”
韓謙放下手裏的文書,淡然說道,
“一旦梁軍潛伏在襄州城裏的斥候,知道朱裕行蹤已經暴露的消息,那梁軍主力是照原計劃先去撲殺東面的棗陽、郢州一線,還是會兵鋒反轉,先集結重兵強攻鐵鳄嶺、淅川、滄浪城一線?不管沈先生您如何看我,我都不能冒這個險!”
沈漾細想片晌,卻是找不到話去反駁韓謙,特别是韓謙預測梁軍既定計劃極可能會先攻潭州節度使世子馬循所守的棗陽城,便知道韓謙更不可能提前透漏此事。
然而從大楚的立場考慮,是損失嫡系精銳龍雀軍,還是犧牲素來有野心的潭州兵馬,即便是沈漾也不覺得自己就能抵擋住這種誘惑。
天下誰能做到真正的大公無私、爲生民請命?
沈漾輕歎一口氣,跟韓謙說道:“倘若淅川不可守,希望你能想辦法保殿下一命,再不濟也不要讓殿下落入梁軍手中,而不是想着将殿下賣個好價錢。”
“……”韓謙沒有應沈漾這話,岔開話題說道,“杜崇韬知悉此事後,必會派人過來請殿下回襄州城,到時候還要沈先生替殿下寫一封慷慨激揚的文函,告谕荊襄将卒。沈先生也應該知道,最終決定勝負的,可能就是那尋常人所琢磨不透的将卒士氣……”
…………
…………
郭榮慌亂敲開行營監軍使徐昭齡的宅門,他手裏所持是剛剛拆開來的一封信。
這封信乃是韓謙在前日入夜前寫就,特地安排人守到這時,再進城送到郭榮手裏。
“啪!”
徐昭齡看過信,手忙腳亂間寬大的袍袖将他最喜愛的白瓷茶盞掃落在地,打了一個粉碎。
“朱裕那小兒在北面的宛城?!這怎麽可能?”徐昭齡震驚的盯住郭榮問道,難以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這事恐怕就是真的,”
職方司鄧襄房主事金瑞也是接到郭榮的通報,氣喘籲籲的趕過來,坐在徐昭齡的下首,沉吟着片晌說道,
“日前職方司密探便傳回消息,說出宛城往唐河方向挺進的萬餘梁軍步甲,推進速度極快。而這支步甲從方城過來,即便道路泥濘,但連續數日行軍,都不見疲态,所行之處,秩序井然,不見有絲毫散亂之象,不像是梁軍在汝州、許州集結的普通軍馬——我開始也沒有特别在意,心想梁軍即便要牽制這邊,總也要派些紀律嚴明的精銳過來才成,但現在想來,确有可能是玄甲都精銳所扮。”
“楊元溥這孺子出襄州城去西線,便是知道這事了吧?”徐昭齡遲疑的問道。
雖然這封信是左司斥候剛進城送來,但郭榮也傾向贊同徐昭齡的判斷,不過他内心倒有些欣賞孺子楊元溥的膽氣。
“這麽重要的消息,楊元溥這孺子竟然敢隐瞞兩天才說?”徐昭齡拍着桌子叫道,“他是要想幹什麽?”
“三皇子應該是想搏守禦山河之功,”金瑞平靜的說道,“但三皇子依舊可以辨稱是到滄浪城或鐵鳄嶺之後才确認此事,便第一時間派人送信過來。”
“我們去見杜崇韬,看他們如何安排。”徐昭齡站起身來,要郭榮、金瑞随他們一起見杜崇韬。
不過,踏出院門,将要坐上馬車之時,徐昭齡想起一事,将身後一名家兵首領喊過來吩咐數句,又将一枚腰牌遞給那人,說道:“你将府裏的歌伎及寶貨都裝上車,持我令符出城,沒人會攔你們。郢州也不安全,你直接去荊州,然後在荊州找船先将人跟東西都送回金陵去。”
見徐昭齡在那裏安排這些事,金瑞看了郭榮一眼,兩人都沒有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