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如此,屯營軍府僅需要每月拿出一千二百石粳米,就能從匠坊換走二三十萬塊大小青磚、兩千擔石灰以及六百車石炭。
不過,匠坊方面,還存在很多能改進的地方。
韓謙之前沒有做,主要還是他沒有那麽多的精力顧及這邊,特别是他離開金陵四個月期間,他隻能要求範大黑先率領諸場工師,先将規模做起來。
今天三皇子楊元溥過來,韓謙一邊帶他參觀匠坊,一邊傳授他格物之學,一路侃侃而談,似乎完全不受昨日之事的影響。
格物一詞,出自儒學四書之首的《大學》,其篇開宗明義就寫道:“古之欲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緻其知,緻在格物……”
就儒學而言,開宗明義就點出“格物”乃是緻知正心、修身、齊家最基礎的先決條件。
然而千百年來,諸儒學者解讀“格物”一詞,将重點放在窮究其理,加上先秦以來對匠術以及從業者的打擊跟社會性的蔑視,導緻格物之學演變爲玄學、心學,而沒有真正立足于“辯别物性”、“認知客觀規律”這一根本性的解讀之上,以緻千年之後都沒有真正發展出來成體系的科學來。
這也是韓謙一年多來融合翟辛平及夢境知識,所得到的最大感悟。
更想要辯别物性、認知客觀規律,更爲重要的一個前提,還是凡事都要實踐。
處理匠坊繁重冗雜的事務,對韓謙而言,其實也是梳理、融合夢境知識的一個過程。
這些知識,甚至哪怕韓謙僅僅隻傳授他最基礎的格物之學,以及匠坊裏的一切,對楊元溥照樣有着極大的吸引力。
柴建、李沖等陪同人員,則是聽得面面相觑,也不知道韓謙哪來的閑情逸緻,又或者說這些話别有用心。
雖然自前朝晚期以來,藩鎮割據、武夫當道,科舉實際上形如廢止,儒士地位也不彰顯,之前的封疆大史、割據一方的節度使,乃至此時的梁、晉、楚三國君主,都更崇尚實用主義,但在法理之上,還沒有颠覆自千餘年前董仲舒所推行的“獨尊儒術”那一套。
柴建、李沖等雖是武夫,但自幼也勤苦讀書,也可以說深受傳統儒學的影響,而即便陳德是純粹的武夫,也覺得韓謙所講,與他平時所聽的迥然不同。
當然,陳德、柴建、李沖未必同意韓謙的觀點,但以他們的學術底子,還遠不足以站出來駁斥韓謙,同時他們也爲韓謙見識、學識之雜、之廣而震驚。
然而更令柴建、李沖難以忍受的,則是在匠坊之内,哪位工師、匠師稍有所長,韓謙便喚到三皇子楊元溥跟前介紹一番,着他們親自給三皇子解說手藝,他們猜到韓謙是借三皇子削弱軍府諸吏在匠坊工師眼裏的威勢,但三皇子一臉的平易近人,他們也無可奈何。
而三皇子對韓謙一口一個“韓師”相稱,柴建、李沖更是無奈。
參觀過匠坊,就在匠坊簡單用過午餐,午後韓謙又領着興緻勃勃、不覺辛苦的三皇子,走到後山深處的煤場視察。
看到從煤場下去,沿着一道溪河再往北,溪口邊堆積大量的石料,還有上百名衣衫褴褛的壯實漢子正在溪口的側面開挖一條深渠,楊元溥好奇的追問韓謙:“韓師你這是要在這裏大張旗鼓的做什麽?”
“築石壩蓄水!”韓謙說道,“這也是我回到山莊,第一件要做之事,之前已經吩咐匠工準備了許久。”
從煤場下去,西側的這條溪河,跟流經秋湖山别院的溪溝是相通的,然後在匠坊位置,因地勢平緩下來,河道也進一步開闊,形成二十多步寬的桃溪河,繞過軍府土城,再彙入赤山湖中。
韓謙計劃在煤場西北面的溪口造石壩,是想着将北面的溪澗水位提高三到四米,這樣就能将溪口往北延伸到寶華山深處五六裏長的溪谷,都能變成一座小型的山湖水庫。
一方面,水庫外圍能開墾更多的糧田引水灌溉,另一方面,同時也是更主要的原因,就是在溪口下方的煤場邊緣,目前已經建成兩座碎煤水碓投入使用,需要穩定的水流。
受限于采掘技術,當世開礦洞挖出來的煤塊都比較大個,倘若直接用于制磚、燒制石灰,燃燒既緩慢又不充分,這也是當前磚窯、石灰窯成本不能繼續下降、産能無法進一步提高的一個關鍵瓶頸。
然而事實上,磚窯、石灰窯不需要擴建,僅僅是将煤塊進行初步的破碎,将其中含煤量低的煤矸石剔除掉,效率就能提高大半。
韓謙僅僅是通過書信指導,将六七百年前大将杜預所留的連機碓圖寄回金陵,叫匠坊這邊仿制兩座連機水碓,也是簡陋版的水力碎煤機,目前雖然投入試行才半個月,但使用的效果相當好。
問題在于,不建水庫對水流進行人爲控制,不僅僅秋冬季枯水時節,現有的兩座水力碎煤碓難以運轉,夏秋季雨水充沛時,水流忽急忽慢,兩座水力碎煤碓的運轉也難以穩定。
想要建立相對完善的生産體系,靠天吃飯,其實是效率最低的。
目前唯有在上遊修建水庫,才能保證下遊建造、使用更多的水力器械,都能有穩定的水流;而要保證煤場所出的煤,在秋冬季也能通過淺底船運出山去,更要保證水流不枯竭。
韓謙去叙州之前,就安排匠坊開采築壩所需的石料。
而在韓謙回金陵之前,範大黑就已經安排人手在溪口西側開挖引水渠。
範大黑被韓謙踢出金陵,但諸多事還是有條不紊的在推進着,在韓謙親自過問下,并沒有被耽擱下來。
待過兩天将引水渠挖通,就可以在溪口上遊先築泥堤,将溪水擋入引水渠中流往下遊,溪口這邊就能正式的修築擋水石壩。
“江淮多暴雨,山洪沖擊,水勢洶湧,這道石壩得建得多堅固,才能穩如山嶽?”楊元溥竟然有些擔憂的問道。
“殿下你看這些石塊都開有槽口——築壩的時候,我們會将熔化的鐵水澆灌到槽口裏,使石壩渾成一體……”韓謙簡略的解釋道,至于更複雜的演算也沒有必要詳細解釋給楊元溥知道。
“這得要用多少錢糧?”楊元溥問道,他還是關心這個問題。
“還好溪口挖開兩三丈就是岩層,石壩僅需要築三十步長就能封住溪水,沒有想象中那麽艱巨,匠坊還能夠勉強勝任……”韓謙渾不在意的說道。
韓謙雖然渾不在意,柴建、李沖卻是暗暗咂舌。
雖說屯營軍府消耗大頭不在左司,但左司的用度之大,也已經遠超乎他們想象,即便不算左司這次新添加的人手,他們都不知道韓謙之前是怎麽撐過來的。
就着攔水石壩的修造之事,韓謙順帶又跟楊元溥講解諸多有關洩洪渠、引水渠、陂塘、梯田工造之事以及水碓、水磨、水排、連機碓等早在數百年甚至上千年前就已經發明問世的水力器械。
至于理論上能夠實現的水力紡紗機、水力織布機以及水力鍛錘等,韓謙則不會講,至少在柴建、李沖等人面前,不會講。
屯營軍府位于寶華山的南麓,綿延近二十裏,山湖之間相對平坦的可開墾田地有限,但山間可以利用溪河的地方則是不少,而且落差也夠,可謂水資源充沛。
韓謙建議三皇子楊元溥從太府寺、内侍省乃至工部,爲軍府工曹多攬些事務過來,就足以多養活上萬人,減輕屯營軍府的錢糧壓力。
比如朝中發放官俸,是稻粟等谷物去殼後的粳米精糧,去殼之事,早年用棒舂,之後用石碾、踏碓,而水碓乃至連機碓雖然早在七八百年前就已經問世,但金陵城内沒有高落差的溪河,主要也是用官奴婢,或用畜力舂糧、碾米。
雖說用官奴婢,成本也是極低廉,但問題在于,即便用官奴婢也要給吃喝維持其有力氣可供奴役才行,而管束成千上萬的官奴婢,耗資也是極巨。
倘若軍府工曹能利用寶華山南麓的溪河造水磨、連機碓等物,隻要舂米的成本能低于用官奴婢,三皇子就可以将其事承攬過來,陛下那邊也不會不允。
柴建、李沖能意識到韓謙在三皇子面前大談這些事,還是在給工曹參軍周元找堵,暗感這兩天的事情,并沒有因爲範大黑、林海峥被踢出金陵,韓謙又将左司子弟召集起來而告終啊。
不過,他們也不能說韓謙建議沒有可取之處,畢竟左司匠坊這邊就大張旗鼓的在這麽幹,周元憑什麽說他幹不了、幹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