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這次上疏新一批朝野官員任命的奏折裏,有韓道勳的名字,還是要将此時擔任秘書少監的韓道勳外放出任叙州刺史?
秘書少監與叙州刺史的品秩都是從四品下。
秘書少監雖然清閑,但身居金陵,清貴優渥不說,近水樓台好得月,要是什麽時候有顯貴的職缺空出來,總是在朝的京官,更有機會得到提拔。
叙州刺吏雖爲刺史,但叙州那鳥不拉屎的蠻瘴地方,民情險惡、窮山惡水,實在不能算是多好的差遣。
換作他時,沈鶴或許會認爲是谏驅饑民、被逐出朝會一事發生後,韓道勳應該認識到自己在朝中再沒有得到提拔的可能,這才費勁請托外放州縣。
不過,陛下剛才問他吏部動靜,又突然想到高承源,将高承源喊過來詢問收編染疫饑民的龍雀軍屯營軍府現狀,特别是他們現在都确認收編饑民這件事,打開始就是三皇子那邊有意而爲之,沈鶴再蠢,也知道陛下這時候心裏在想什麽。
三皇子那邊謀劃此事,是從韓道勳大鬧朝會谏驅饑民就開始的?
沈鶴這時候才真正震驚起來,越想越覺得整件事裏很有嚼頭,而且據他的消息,安甯宮那邊是真真切切的一點覺察都沒有!
真是妙啊,沈鶴心想要不是陛下将高承源召過來問及龍雀軍屯營軍府的狀況,他也壓根不會将前後這麽多事都串起來。
三皇子身邊有高人啊!
韓道勳也是三皇子楊元溥身邊的人!
隻是韓道勳什麽時候投到三皇子那邊的?
三皇子去年才出宮就府,之前除了信昌侯李普等時常被陛下召入宮禁的勳臣外,絕少有機會跟朝臣接觸,更何況韓道勳去年之前就一直在外埠任職。
韓道勳的兒子?
沈鶴想起三皇子身邊四名陪讀之一,其中一人就是韓道勳的兒子。
沈鶴心想他要是沒有記錯,這四名陪讀之一,有三個是安甯宮選出來送到三皇子身邊,聽說都不務正業、風聞很差,安甯宮那麽安排,一方面是曉得韓道勳乃是王積雄推薦入朝的官員,一方面大概也是希望這三個不學無術的公子爺,能将三皇子往吃喝玩樂邪路上引吧?
韓道勳是通過其子,投附三皇子的,又或者說,三皇子那邊是通過其子拉攏到韓道勳的?
真要是如此,安甯宮那邊真可以說是偷雞不成反蝕把米。
隻是龍雀軍得勢,韓道勳真要出了大力,三皇子那邊正缺人之際,不應該将他留在京城出謀劃策,怎麽還要讓他外放到鳥不拉屎的叙州任職?
是安甯宮那邊也已經察覺到龍雀軍的現狀了?
不,安甯宮要是意識到這一切,那也會将韓道勳留在金陵,日後找機會對付他,而不會讓他有機會到叙州去。
叙州再差,也是大楚五十一州之一,韓道勳去到叙州,手裏或多或少都能抓住一些軍政實權。
沈鶴在陛下跟前絕少說幹涉朝政的話,這時候心裏除了震驚,還有太多想不明白的困惑,忍不住問道:“這個韓道勳有心替三殿下謀劃、辦事,陛下怎麽同意他外放叙州,不讓他繼續在三殿下身邊任事?”
楊密擡頭看了沈鶴一眼,輕描淡寫的說道:“韓道勳爲成其事,不惜名節,也是陰柔之輩,外放多曆練幾年,磨磨性子,未嘗不是壞事。”
沈鶴聽天佑帝說得在理,将陛下批複過的奏折整了一隻錦匣之中,想着等明天再搬去門下省繳覆。
陛下批複過的帝旨,門下省有批駁之權,理論上等門下省繳覆過,吏部上疏的這道朝野官員任命奏折才算是正式生效。
不過,這道批駁程序,純粹是仿照前朝舊制所設,門下省左右兩名侍中,哪一個不是老奸巨猾,誰沒事想着要跟陛下的意志過不去?
見陛下打起哈欠,沈鶴先伺侯陛下入睡,才起身到偏殿歇腳。這時候幾道宮門都落了鎖,十幾個在文英殿當值的内侍、侍衛都在躲這裏偷懶,看到沈鶴,都站起來“沈大人、沈大人”的喚着套近乎。
“一群王八羔子,盡知道躲這裏來偷懶。”
沈鶴笑罵了一句,便到裏廂房靠着軟榻子斜躺下養神,眼睛微眯之時,陡然想到一事,韓道勳外放叙州之事,斷不可能是安甯宮那邊打擊報複,而倘若這也是三皇子那邊的精心安排,豈不是說叙州是龍雀軍之後,三皇子那邊下的第二步棋?
想到這裏,沈鶴陡然坐起來,怔怔想了片晌,走到那些個内侍、侍衛偷懶的房間,和衣坐下來跟大家扯了一會兒天,又似無意的問道:“你們有誰聽到吏部這兩天發生什麽新奇事,陛下剛才都問我來着了?”
“沈大人您老都不知道,我們又怎麽可能知道吏部發生讓大人您感興趣的新奇事呢?”有人就疑惑的問。
沈鶴心裏一笑,心想他這麽明顯的暗示,要是安甯宮安排在陛下身邊打聽消息的人都聽不出來,安甯宮日後也不能怪他在這麽重要的消息上沒有通一下氣了。
當然,要是有人聽出他的弦外之音,跑去安甯宮傳遞風聲,安甯宮也必然要先從吏部那邊查起,到時候能順藤摸瓜察覺到桃塢集的異常,察覺到韓道勳外放叙州的異常,陛下也不會想到是他通風報信。
做人真難啊!
沈鶴心裏感慨了一聲,又回到裏廂屋和衣躺下來。
宮門已然落鎖,沒有特殊情況誰都不得擅開,不管有沒有人聽出沈鶴的弦外之音,都得等到天明重新打開宮門才能有所行動。
一夜靜寂而過,一縷晨曦抹淡夜色,遠處隐約傳來數聲雞鳴,在晨鼓聲中,文英殿當值的内侍将宮門打開,讓淨掃庭院的内侍、宮女陸續走進來,人進進出出,也沒有人注意到一道青色衣影悄無聲息的走出文英殿的宮門,閃入通往安甯宮的夾道之中。
“朱圭,這一大早你不留在文英殿當值,急沖沖的要跑到哪裏去啊?”
青衣内侍朱圭轉回頭來,卻見是内寺伯張平從後面厲聲質問着追過來。
陛下與皇後感情再笃,也絕對不會願意看到文英殿這邊有什麽風吹草動就傳到安甯宮去的,朱圭可不敢說是去安甯宮通風報信,苦笑道:“張大人,剛才有一陣感到身子不适,卑職想着回監欄院歇一會兒。”
“胡扯,我看你明明是偷奸耍滑,想着偷懶!”張平嚴厲的盯住朱圭,質問道,“你也不看看今天是什麽日子,你随我去見沈大人。”
張平也不讓朱圭有機會掙脫,一把揪住他的胳膊就往文英殿那邊拖,要去找少監大人沈鶴。
内寺伯在宮裏雖然僅是正七品下的小吏,但專司糾察宮中不法,按說朱圭回監欄院偷一回懶,自有管事太監訓戒,但内寺伯張平揪住不放,也沒有人能說他不是。
張平魁梧有力,又有内寺伯糾察不法之威,自然不是位居宮禁最底層的青衣小侍朱圭所能對抗的,掙紮不脫就被張平揪回到文英殿。
沈鶴拂曉時最爲乏困,聽到外面有喧嘩聲才陡然驚醒過來,睜眼看窗外天色朦朦,慌亂的從錦榻爬下來,慌然往外走去,也不知道外面的這些小狗崽大清早的在吵嚷什麽,難道就不知道陛下現在很難入睡,要是在睡夢中被驚醒,今天一整天都不要指望有什麽好脾氣?
沈鶴走到偏廳裏就見内寺伯張平揪住一個青衣内侍不放,黑着臉沉聲問道:“張平,這大清早了,你在發什麽瘋,你不怕驚醒陛下,将你們兩個狗奴才都杖殺了?”
“朱圭偷奸耍滑,當值卻欲跑回監欄院偷閑,我倒将他揪來交給沈大人處置。”張平心平氣和的說道。
聽内寺伯張平這麽說,沈鶴氣得額頭青筋都要暴跳起來,心想這屁大的事情,張平遇到管事令丞時說一聲就是了,犯不得在文英殿吵吵嚷嚷,還揪到他跟前來處置?
沈鶴正要喝令張平将人放開,但瞅見張平揪住青衣内侍朱圭脖子的手腕青筋暴露,恨不得将朱圭的脖子掐斷掉,心裏一驚,莫非這個不入流的青衣小侍朱圭是安甯宮的眼線,清晨要趕去安甯宮通風報信,被内寺伯張平逮住了?
昨夜也在文英殿當值的内寺伯張平,實際上是世妃及三皇子那邊的人,而且也早就知道吏部的奏疏,昨天夜裏就聽懂他話裏的意思?
不管這些年在宮裏不怎麽起眼的内寺伯張平怎麽就成了世妃及三皇子那邊的人,沈鶴卻絕不願昨夜有意洩漏消息之事叫陛下知道,也不想留下朱圭這個活口,叫張平抓住他的把柄,當下陰沉着臉,殺氣騰騰的盯住朱圭:“你也不看看今天什麽日子,竟敢跑回監欄院偷懶,真是可惡。陳貴,你們将朱圭拖出去打十杖!”
沈鶴又不懂文英殿伺侯的這麽多内侍、侍衛,到底有哪些是安甯宮的眼線,有個别青衣小侍犯事被杖斃,誰也不能說他手狠手辣。
不待朱圭掙紮呼叫,旁邊就有四名内侍看懂沈鶴暗中比劃的手勢,如狼似虎的撲上來,拿了一塊破布将朱圭的嘴巴塞了一個嚴實就往外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