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韓道勳之前,這個問題不是沒有人想到過。
也正因爲疫情洶洶,雖然水蠱疫多年來沒有往城中蔓延,但朝中依舊有相當多的朝臣心裏擔憂,想着将染疫饑民驅趕出去京畿地界。
隻是僅京畿之地,所滞留的饑民就高達十數萬,染疫者又高達十之二三,能趕到哪裏去?
不缺人丁的州縣,不可能冒着地方震動的風險,去接受染疫饑民,真正唯一能大規模接受染疫饑民的地區,就是大半屬縣被戰事摧毀,連片田地皆荒蕪的壽州。
韓道勳今日進谏,雖然被天佑帝驅趕出啓華殿,但風議一起,特别是事情涉及太子一系的極大利益,就很難輕易按壓下去。
而很顯然,不論是不是染疫饑民,他們都不能坐看這麽多的人丁都被送到壽州去,相信陛下今日在啓華殿震怒異常,也是不願意看到這點。
而這時李普主動上書,以臨江侯府的名義在京畿附近擇一地承攬其事,不僅能得其人、得其地,在安置數萬甚至十數萬染疫饑民的過程中,也能順理成章的從國庫撈取大量的錢糧,培植勢力。
想想這其中的好處,李普此時都深感震驚。
當然,一切前提就是水蠱疫要真正能控制,要不然的話,惹得安置之地民衆暴動不說,他們耗費那麽大的精力跟資源,所得僅僅是無用之民、所得僅僅是染疫之地,就得不償失了。
當然,《疫水疏》未出,沒有人知道水蠱疫能有效控制,他們承攬其事,阻力才小。
要不然的話,安甯宮及太子一系,怎麽可能不從中作梗?
不要說十數萬饑民了,哪怕是幾千能轉爲兵戶的饑民,安甯宮那邊也絕對不會讓這邊沾手。
韓謙見李普沉默不言,知道他心裏還在擔憂什麽,說道:“侯爺遲疑,無非是擔心我父親在《疫水疏》所書之法不可行。我韓家在寶華山買下一座山莊,山莊臨近赤山湖,湖山之間,有荒灘數萬畝,侯爺可以奏請陛下,将一部分染疫饑民安頓到那裏。倘若此法不可行,我韓家的山莊也會跟着一起作廢掉。”
“照《疫水疏》所議,控制疫情,最重要的一點是要遠離疫水,将饑民遷往赤山湖北岸的臨水荒灘,如何實現這點?”李普問道。
“單純将饑民趕往荒灘,自然談不上遠離疫水。寒冬蠱毒深藏不顯,涉水築堤則難成大害;而堤成則能将湖水隔絕在外。之後再組織民衆耕種旱田,不事水田,掘井飲水,掘新溝覆蓋舊溝,人畜便溺集中收斂火焚藥滅,這種種措施執行下來,再輔以湯藥,便能初步控制疫情。之後,将十數萬饑民編入屯戶進行編訓,韓謙相信以侯爺之能,三年之後,定能爲殿下練出萬餘心懷感激、忠心不貳的将勇可用!”韓謙說道。
楊元溥雖然年少,但看過《疫水疏》後,又聽韓謙與李普他們争辯許久,很多事情即便還不能看得很透,也覺得很值得一試,躍躍欲試的朝李普看過來,眼神裏滿懷期待。
金陵作爲國都,有精銳駐兵十數萬,主要分爲禁營軍及侍衛親軍兩大體系。
禁營及侍衛親軍兩大體系,成軍以來就派系盤根錯結、相互牽制,此時也很難有人能說清楚,到底有多少将兵傾向擁護太子一系,有多少兵将暗中擁護信王,又有多少兵将隻唯陛下馬首是瞻,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即便是臨江侯府上僅一百餘人的侍衛營,三皇子楊元溥都未必能掌控住。
這也使得楊元溥處在一個非常脆弱的位置之上,一旦失去天佑帝的保護,随時就會處于性命都難保全的危險之中。
要是能利用十數萬染疫饑民,新編一支可以信任的兵馬,哪怕是在金陵能直接掌握三五千兵馬,這對改變三皇子楊元溥此時所處的劣勢,作用實在是太大太大了。
要知道信昌侯府上的家兵,也就二三百人而已,倘若安甯宮那邊真要下狠手,這二三百人是遠遠不足用的。
《疫水疏》分量之重,由此可見一斑,不要說韓謙這時罵李沖幾句蠢貨,就算是真站到李沖頭上撒一泡尿,衆人也得先忍着。
“……”信昌侯李普與黑紗婦人相視良久,都難決斷。
安置十數萬饑民,要是照《疫水疏》行事真有成效,第一年投入的資源雖然巨大,但第二、第三年屯種就能有成效,以屯田養兵,能極大減少資源的投入,自然值得去做,但此法不成,此事就極可能會成爲拖垮他們的無底洞。
他們所暗中掌控的資源再多,此舉也有孤注一擲的風險。
“……”看信昌侯李普與黑紗婦人遲疑不定,韓謙心中冷笑,伸了伸手腳,跟楊元溥說道,“韓謙受驚甚劇,心力交瘁,今日怕是不能再陪侍殿下身前,請殿下許韓謙先行告退。韓謙也知道今日太啰嗦,氣憤之餘說了太多冒犯殿下及侯爺的話,韓謙保證以後不會再多嘴多舌,不會再令殿下及侯爺生厭了……”
說罷,韓謙也沒有等楊元溥吭聲,便站起來朝那蒙面劍士所守的甬道走去。
那劍客臉帶青銅面具,沒想到韓謙如此無禮,竟然直接要闖進他們通往晚紅樓的秘道。
韓謙隻是淡淡看了蒙面劍士一眼,心想老子現在就是要擺一擺譜,你他娘敢咬老子不成?
被韓謙盯了好幾秒鍾,而屋裏諸人皆面面相觑,都不吭聲,劍士最終往後退了一步,将通道讓出來。
…………
…………
走過長長的甬道,推開一道厚重的石闆,卻是一座空曠的地下宮殿。
有數名披甲劍士守在裏面,突然看到韓謙走進來,都是一愣,拔出佩劍便要将韓謙扣押下來。
“不要動手。”姚惜水從後面跟出來,揮手讓守衛退到一邊去。
韓謙沒有理會姚惜水,看到大殿的一角有木樓梯,便拾梯而上,才發現身處木樓之中,而之前的那座地下大殿則是位于晚紅樓的土山之中。
木樓之中空空蕩蕩,韓謙也沒有興趣去窺探黑紗婦人的隐私,推門走下土山,從夾道間往姚惜水所住的院子走去。
姚惜水示意院子裏神色錯愕的丫鬟退出去,見韓謙穿堂過戶,直接推開她閨房的門扉,和衣躺到她平時休息的床榻之上,才冷冷說道:“你莫要得尺進寸。”
“我又沒有使喚你唱支小曲,就想找地方歇息一下,怎樣叫得尺進寸了?”韓謙問道,他此時也确實有心力交瘁之感,嗅着姚惜水房裏的被褥都用上等的醺香醺過,心想在這裏睡一覺,應該是極緻舒服的。
姚惜水拉來一把椅子,坐到床前,盯着韓謙,問道:“你就不怕馮翊、孔熙榮回去,将你的事洩漏出去?”
“你們捅出來的漏子,我擔心有用嗎?再說了,你們真要覺得我有那麽一點用處,哪怕是殺人滅口,也會将破綻補上的。”韓謙說道。
“你與馮翊、孔熙榮臭味相投,真就願意看我們殺人滅口?”姚惜水問道。
“我性命都難保,還能管别人的死活?”韓謙嗤然一笑,說道。
“今日要不逼迫你,你大概不會将《疫水疏》主動拿出來吧?”姚惜水盯着韓謙的眼睛,又問道。
韓謙心想這小潑婦真不蠢,他挨着枕頭斜躺,拉開錦被蓋住腿腳,靴子也不脫,跷在床沿上,說道:“我實在懶得跟李沖那蠢貨說話,要是姚姑娘能聽進去,我則不妨跟你說說。你們以爲用這種手段就能逼迫我父親就範,才是大錯特錯,但倘若你們能做緩解民間疾苦之事,我倒不妨能勸我父親配合你們行事。除此之外,你們最好不要再有什麽輕舉妄動了。”
這時候隔壁院子傳來一縷琴音,十分的悅耳,似青山流水,音如天簌。
韓謙揭開被褥,胡亂的堆到一旁,說道:“這是蘇紅玉姑娘在練琴?我過去聽聽,對,我幾個家兵還守在信昌侯府别院裏,你讓人告訴他們到晚紅樓來等着我——至于我爲什麽突然跑到晚紅樓了,你們想借口吧,我去聽蘇紅玉練琴了。”
看到韓謙起床就往隔壁蘇紅玉所住的院子裏走去,将她的床榻搞得一踏糊塗,姚惜水握了握藏在袖裏的短刃,想着是不是在這孫子的大腿上紮兩刀,讓他知道誰才能在晚紅樓裏橫行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