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姑娘手腕輕揚，收起淩空飛舞的綢帶。高景玉腳下站立不穩，身子在濕滑的船闆上左右搖晃。高景玉突然腳下一滑，朝着船邊跌了過去，他急忙伸出手，抓住船弦上懸挂的纜繩。纜繩在瞬間繃得緊緊的，用力晃動了幾下，高景玉小小的身軀亦随之搖晃。小船在江水之中起伏颠簸，船身一升一沉，在江流的沖擊下不斷颠簸。高景玉小心地抓着纜繩，朝江心望去，隻見江天一景，煙波茫茫，水中流動着無數的漩渦，不停地旋轉，形成一道道奇異的水紋。湍急的江水翻滾着向前奔騰，載着一葉孤舟順流而下。兩岸的青山，向身後急速退卻，船帆在疾風的推動下，鼓起潔白的羽翼，在碧綠的江面上展翅飛翔。
高景玉見江水湍急，心中不免驚慌，不由得轉過身去，閉緊雙眼，不敢再往江心裏多看一眼。
慕容姑娘見高景玉驚慌失措，微笑着對他，輕聲說道：“小兄弟，外面風浪大，你去船艙裏息歇吧。”
高景玉松開手，朝船艙踉踉跄跄走過來，還未走到船艙，船身突然颠簸了一下。高景玉翻了一個跟頭，一頭栽在船艙裏，他咧着嘴，揉了揉自己的額頭，感覺頗爲疼痛。一截浮木出現在江心，擋住了小船前進的方向。船家眼明手快，急忙搖動船槳，将小船撥向一邊。浮木擦着船弦滾過去，船家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黝黑的面龐，由于常年被反射的水光照射，看起來格外的滄桑。
兩隻船槳拍打着水面，在皺起的江面上，點成一圈圈漣漪。小船在江面上急駛如飛，江面上泛起層層波浪。小船在波浪之中搖晃，有縷縷清風吹過，可以清晰地看到水波在飛快地流動。
突然，水花飛濺，從江面上躍起一條金色的鯉魚。這條鯉魚足有二十多斤，它甩動着尾巴，躍出水面，‘啪’地一聲，飛落在船艙裏。高景玉被吓了一跳，他望着活蹦亂跳的鯉魚，有些不知所措。
船家看見金色的鯉魚落入船艙，頓時喜笑顔開，興奮地沖着高景玉喊道：“快抓住它啊，今天晚上有魚肉吃了！”
高景玉立刻撲了過去，用雙手緊緊抱住鯉魚。那條鯉魚拼命地掙紮，猛一用力，從他的懷裏掙脫出來。高景玉急忙跳過去，按住鯉魚的脊背，想要把它重新抱住。鯉魚的尾巴猛地翹了起來，狠狠地扇在他的臉頰上。高景玉被拍得頭暈目眩，臉頰紅腫，他急忙松開手，閃身躲到一邊。那條鯉魚在船艙裏，歡蹦亂跳，完全沒把高景玉放在眼裏。鯉魚跳動了幾下，躺在船闆上，張着嘴喘粗氣，魚鰓一張一合，它瞪着眼睛，好像特别生氣。
慕容姑娘俯下身，走進船艙，對身邊的侍女小翠說道：“你過去幫一忙，把那條鯉魚放生了吧。”
船家聽見慕容姑娘的話，忍不住插嘴，惋惜地說道：“慕容姑娘，這麽大的一條江鯉可不多見啊。如今落到咱們的船艙裏，就是喝上一口魚湯也好啊！就這樣把它放生了，實在是可惜啊！可惜！”
慕容姑娘微微颦眉，對船家柔聲細語地說道：“勿以善小而不爲，勿以惡小而爲之。積善行德，發菩提心，今朝有緣放其性命，使其脫離六道輪回之苦，善莫大焉！”
船家無奈地搖搖頭，轉過身去，繼續劃槳，随聲應道：“既然姑娘如此心善，我又怎好強人所難，那就随它去吧！”
慕容姑娘的臉上露出會心的微笑，柔聲細語地說道：“多謝老伯！”，說罷，轉過身，吩咐身邊的小翠：“你快些把它放生了吧！”
高景玉和小翠姑娘費了好大得勁，才把這條江鯉重新送入江之中。鯉魚在空中打了個挺，翻身落入奔流的江水之中。濺起的水花，潑打在高景玉和小翠的臉上。碧綠的江水漫過魚兒的脊背，隻見它搖頭擺尾，晃動着腹部的魚鳍，神情自若地遊入深水之中。
慕容姑娘望着魚兒逐漸消失的身影，一聲輕歎，将那隻玉笛送到唇邊。手指交替，清澈的笛音響起。她的眼神，隐約迷離，薄薄的衣衫随風飄揚。從笛音裏生出幾許惆怅，盈盈入耳，全然不是剛才的心情。
小翠信步走到她的身邊，低斂峨眉，輕拂雲袖，輕聲唱道：“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園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驿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爲誰流下潇湘去？”
小翠姑娘的歌聲清純、嘹亮，慕容姑娘的笛聲旋律、悠揚，歌聲與笛聲交織在一起，在水波上急速跳躍，在群山之間輕輕回蕩，就連枝頭黃鹂也要甘拜下風。渺遠的歌聲，寄情深遠，與翻滾的江水一起，滾滾東流。
小翠唱罷，凝視着眼前的江水，默默不語。慕容姑娘放下手中的玉笛，微笑着問道：“詞中有何深意？爲我解之。”
小翠姑娘答道：“秦學士遠離京華，被免去官職，一路遠徙到郴州，流放不得回家。用委婉曲折的筆法抒寫谪居之恨，詞境最爲凄婉。起首兩句‘霧失樓台，月迷津渡’，語調從容，對仗工整，将滿腔愁怨，寄寓在字裏行間。朦胧的霧色與輕靈的月光，交融在一起，襯托出心情的暗淡。詞人心中若有所求，卻又擺脫不了憂傷的困境，心頭怎能不蒙上一層陰影！至第三句‘桃源望斷無尋處’，詞人苦難不可脫，想象避世而居，卻又不能，覺得傷心之極，失望之極。一個人呆在旅館裏，倍覺清冷。于是，迸出後面的兩句警句，‘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真是字字血淚，感人肺腑！孤館春寒，已經讓人消受不起，偏偏又是杜鵑聲裏斜陽暮，讓意境更加的凄涼。特别是這個‘暮’字，把整個氛圍都烘托出來了，更有加倍的苦楚。令人歎賞，竟至愛不釋手的程度！接着再往下讀，至‘驿寄梅花，魚傳尺素’兩句，一經用典，字面上就顯得典雅，感情上也變得更加凝重。内心無盡的怨恨愁苦，在不經意之間流露出來。讀到‘砌成此恨無重數’，覺得這愁恨堆積在心中，讓人始終無法釋懷。一個‘砌’字就把感情具體化了，顯得無比沉重。詞人想到自己不幸的身世遭遇，不禁對着郴江發問：“郴江幸自繞郴州，爲誰流下潇湘去？”無盡的感慨融入江水之中，信手拈來，淡而有味，含情隽永。好句！好句！”
高景玉坐在船艙裏傾聽，若在雲裏霧裏，隻覺得這一番評論枯燥、乏味，和金剛經差不多，乏善可陳，竟是毫無樂趣可言！高景玉心中暗想：還不如看看江上的風景；聽聽水花飛濺的聲音；目送白雲飄過對面的山巅，比這有趣多了。
慕容姑娘聽了小翠這些話，不禁爲之動容，點頭贊許道：“整首詞凄婉之極，蘊含着詞人激越的感情，是一篇難得的佳作。難怪東坡學士看到這篇詞，脫口說出，‘少遊已矣，雖萬人何贖！’。這篇詞是秦學士的絕筆之作，過了不久，他就含恨死去。咳，眼前江水悠悠，也不知，秦學士的魂魄最終歸于何方？我們就在這江心之上，祭一祭秦學士，你說好嗎？”
小翠點了點頭，轉身走到船艙裏，在包裹裏取出香燭、酒盞，放在慕容姑娘的面前。
慕容姑娘将蠟燭一盞一盞點燃，讓身邊的小翠把蠟燭放在江心之中。蠟燭上面罩着薄薄的油紙，從油紙裏透射出柔和的光亮。一盞盞蠟燭漂在江之中，像是粉紅色的花瓣，信流飄泊，越來越遠。
慕容姑娘把手中的檀香點燃，舉過頭頂，對着江水深深一拜，臉上帶着些許的怒色，悠悠地說道：“秦學士在天有靈，小女子慕容語嫣頓首百拜。嗚呼哀哉，先生空負屈宋之才！橫遭黨禍，流徙在外。雖臨冰霜刀劍，仍不改淡雅風流。一颦一笑可以傳情，一字一句滿含傷懷。正值有爲之年，孑然一身，遠谪他鄉。孤燈夜下，輾轉反側，不知心中有多少凄涼！世事紛纭，爲天地心，其生死無悔！誰料命運多蹇，難道竟是天妒英才？嗚呼，世人不賞，遂至惡言相向。先生形影相吊，披風飲露，何其悲涼！悠悠江水，月華蒼蒼，不奈夢中凄涼！天命反側，先生流離失所，竟是有家難回！
先生魂兮歸來！窮發北冥之海，直上九天！悲天心之難料，哀事實之多艱。怨人心之阻隔，歎世間之炎涼。抱無涯之恨，葬身于荒莽。朝飲木蘭之墜露，夕餐秋菊之落英。垂天之象，覆翼風雲。巍巍遠望，墳前，芳草離離，煙雨冥冥。墓碑殘缺，雨水侵蝕，字迹早已模糊不清。悠悠風起，先生魂兮歸來！落木蕭蕭，空自憂傷。群鳥高翔，悲鳴不休！松柏郁郁，彼處幽篁。松柏離離，獨對秋霜。松柏蒼蒼，君心浩蕩。
先生天賦才情，緣情婉轉，多有神來之筆。自幼研習經史兵書，十年燈下苦讀，得之于心。少年英豪，慷慨溢于文辭。龍鳳榜上，高舉經魁，一朝成名，天下盡人皆知！鳳阕留名，紫薇飄香。策論高遠，詞華氣古，文筆犀利，神完氣足，與當今聖賢并稱于世。更兼詞意如畫，‘山抹微雲，天粘衰草’，是何等的景緻！‘無端天與娉婷，夜月一簾幽夢’，才情灑脫，令小女子佩服之至！
先生受知于蘇學士，被世人傳爲佳話。撫今憶昔，千古之下能有幾人？正所謂，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霭紛紛！先生在天有靈，飲此一杯，小女子感激不盡！先生魂兮歸來，與小女子，共賞此間之美景？此生無憾矣！嗚呼，先生魂兮歸來！”
小翠小心翼翼地斟滿酒，遞給身邊的慕容語嫣。
慕容語嫣揮舞衣袖，将那杯酒傾灑在大江之中。隻見江水就在身邊翻滾，濺起的水聲就在身邊回響。好像冥冥之中，秦學士的魂靈浮出江面，飲盡這杯酒，身影一轉，消失在茫茫的江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