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良看着男人消失在後院的長廊,輕聲低語着,“無論多久,我們都要趕在他消失之前,解決這次的事件。他的訊息真是有用呢。”
“哦!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你說的很對!”阿力的聲音忽而變得興奮。
“那是什麽?”千良聲線平淡,對阿力時而有之的好奇之心已是司空見慣。
“你說過殘識不是鬼魂,人死後不會變成鬼。”阿力接着說道,“其實之前,我是有些不信的,但現在那個男人是在走路耶,鬼是不會走路的,應該是用飄的方式前行,對吧?所以殘識真的不是鬼!”
“天啊!你這是什麽邏輯?既然世間沒有鬼,又怎能用鬼不會走路這個前提來證明殘識不是鬼呢?”千良大喊道。
“唉,你永遠都是這麽嚴肅呢!”阿力轉身走向沙發,俯身收拾起茶幾上的果汁和小食。
千良依舊背對着阿力,沒讓後者瞥見自己的笑意,這種時候,也隻有阿力還能讓他感到一些快樂吧。
他遙望着暗影沉沉的天際,燥熱的夜竟然看不到半顆星子,仿佛所有的星光都被揉成一團,像一張宣紙般被丢入濃稠的墨池,與黑色徹底融爲一體。他望着廣袤的夜空,久久不肯挪開視線,像是希冀着自己擁有先知一般的能力,看穿迷霧與暗色的彼端。
但他從未擁有過先知的能力。他不會知道——夜色之下,一個穿着考究的男人正焦灼地奔跑在舊城蜂擁群集的屋宇之間,一地污濁沾染着他的高級皮鞋,濺起的污水打濕他昂貴的西裝褲腳,他卻全然不顧。
他神色專注仿佛一頭饑餓的獨狼,搜尋着足以果腹的食物。他知道他在尋覓,尋覓着一件獻于妻子的禮物。
那件禮物一定要極爲隐秘,在被公開緻歉,隻有他自己方可知曉。他甚至支開了跟随自己多年的司機,獨自一人穿行在這錯綜複雜的街道,腳下坑坑窪窪,他卻滿心歡喜得趔趄前行。
夏夜依然暑熱不退,他掏出一方質地考究的方帕,抹了一把沾滿汗珠的面龐。他傾聽着,警覺着,仿佛所有的線索皆隐匿于周遭寂靜黏稠的夜色之中,與空氣中那若有若無的溝渠異味、露天垃圾、飯菜油污的氣息混合在一起。
他的耳畔終于傳來錘頭敲擊釘子的聲音,在死寂的暗夜中如此突兀。
那單調的敲擊聲讓他想起在東瀛參觀貴船神社時聽過的名爲醜時參的幽靈(注:貴船神社系位于日本京都鞍馬山的古老神社)。彼時的導遊告訴他,醜時參是因愛生恨、心中充滿怒火的女子化作的怨靈,身着紅衣,頭頂燃燒着情、恨、怨三把夜火的蠟燭,手持五寸釘和鐵錘将詛咒的人偶釘在神社的神木之上。
他想醜時參敲擊五寸釘的聲響大概就像此時的聲音吧,雖然此地不過是被都市遺忘的舊城,看不到神明的印迹,亦不會有高聳的鳥居(注:鳥居,日式建築,常設與通向神社的大道處,象征着神域的入口)
他回響着曾經聽過的惡靈之事,一切還都曆曆在目。唇角卻閃過一抹熱切的笑意,一枚虎牙折射着路燈晦暗不明的光線,那一抹微光在黑暗中一閃即逝。
他知道自己需要的就是那個錘頭與釘子,他腳下生風,幾乎是在飛奔,他記得自己已經很久未曾在土地之上奔跑。但跑步機帶給他的良好體魄,依舊引領着他,向着那釘子的所在循聲而去。
舊城的巷道宛如蛇類一般蜿蜒漫長,他已經不記得自己轉過了多少個巷角,但那聲音即是他的司南、他的船舵、他最明亮的星辰,讓他不會迷失方向。
手機忽而響起,他像是根本來不及看一看來電提醒,就很不耐煩地按下接聽。有綿軟糯甜的聲音在電波中對他撒嬌。他幾乎是在低吼,隻是教養與學識讓他罵不出更惡劣的髒話,“我不愛你了!我再也不會愛你了!我現在隻愛我的妻子,我心中的隻有她一個人!”
他狠狠按下關機鍵,像是唯恐再有打擾。他一路狂奔着,直至一處舊樓前的空地。
那裏的路燈要比别處更加明媚。平日裏那兒會有居民跳起廣場舞、會有孩童嬉戲、會有老者聚在一起飲茶鬥棋,此刻人潮已盡,卻依舊有歡愉的氛圍在燥熱的空氣中緩緩流淌,或者那隻是他自己的欣喜。
他看到年輕的男人坐在路燈下,最多不過二十歲。光裸着油亮的健碩半身,專注地打造着手中的木器。
他靈巧宛若雲雀的手指拿起一枚枚鐵釘,右手的鐵錘高高揚起,重重落下。他強健的肌肉仿佛河流之上的波峰,訴說着身爲雄性的高貴與美麗。
他沒有去欣賞男人希臘雕塑般的身材,因爲他已經看到了要送給妻子的禮物,那禮物隻能由一種材料鑄成。
仿佛是王爾德筆下的夜莺,它将自己小小的胸膛深深抵住一株玫瑰樹的尖刺,在寒冷而寂寥的月色中徹夜歌唱,那在晨曦中盛放的玫瑰呵,“紅得就像鴿子的腳,紅得超過在海洋洞穴中飄蕩的珊瑚”。
他陡然想起大學時讀過的那些句子,那優美的詞句仿佛魔咒般讓他神往,宛如他對妻子無法割舍的愛意,唯有以鮮血方可表達。
他沖向埋頭勞作的男人,他不知道自己從哪裏得來的力量,年輕男子健壯的臂膀根本擋不住他。男人跌坐在地之時,發出一聲短促的叫罵,在他聽來仿佛隻是家雀聒噪的抗議。
他奪過男人的釘子與鐵錘,像是要爲自己加冕一枚勳章,銳利的釘子像是銀光閃耀的匕首,輕而易舉地刺穿喉部的皮膚,鐵錘巨大的沖擊力讓那道光芒沒入熱血沸騰的動脈。
年輕的男子發出嘶啞的喊叫,他胡亂地摸索着手機,以僅存理智讓他按下爛熟于心的幾個數字,不過數秒,聽筒中就傳來幹淨的女聲,消弭着如同潮水般令他窒息的驚懼……
叫醒千良的根本不是鬧鍾,而是手機的振動。一旁的阿力發出一聲夢呓般的嘟囔。
千良在床邊櫃上摸索着不斷發出蜂鳴的小小機器,直覺告訴他,來電之人一定不會告知什麽喜事。
窗外的夜色此刻像是濃得化不開的混沌黑墨,又有濕潤的水汽像是大軍般集結壓境,要以豪雨攻城略地。
他咬了咬牙,狠狠結下手印,低吟着,“予我空明靈性!”
困意一瞬間消失無蹤,渾身的刺痛卻讓他生出細密的冷汗,阿姨警官的名字在手機屏幕上跳動個不停,仿佛隔着電波就能感受到對方的焦灼。(注:阿姨警官是千良和阿力在蟬蛻事件中結識的女性警官,擁有超常的目力,擔任常人與裏會之間的聯絡)
聽筒中依舊是幹練的聲線,雖然被糟糕的信号切割得支離破碎,“雖然這樣晚,很是抱歉,但是這個系列應該是你在負責,所以還是請您來看一看。”
一陣刺耳的電流聲響之後,阿姨警官的聲音斷斷續續,“隻要……照片,可以……找到吧?”
千良看着簡訊中漸漸顯現的照片,像是拉開又一樁悲啼的簾幕。他看了看身邊的阿力,若是叫醒他,大概隻是一時不快。
但如果丢他,獨自前往事發之地。阿力也許會使用暴力吧。
他再度結起手印,酣睡的少年果然一躍而起,驚呼連連,“你是不是給我灌薄荷油了?還是打了我一頓,全身都痛!”
千良佯裝出焦慮的神情,“真是抱歉,你睡得太死,是阿姨警官的電話,我們要去一次現場!”
千良的腳下已是一地冰霜的瞬移術式,他抓過阿力的手,對方掌心的溫度,依舊讓他心有依憑,仿佛隻要這位拍檔還在身邊,他甚至可以直面惡魔的千軍萬馬。
他們落腳的舊城,已然浸泡在突如其來的暴雨之中,仿佛失根的浮萍般遊移不定。那些破敗的房屋也顯出一副蒼涼的疲态。綿密的雨水順着一座座房檐奔流而下,那些或者腐朽或者生滿鐵鏽的窗框,仿佛一隻隻空洞麻木的眼睛疲憊地注視着日複一日,一成不變的街道,不知道誰家忘記了衣物。那廉價褪色的短恤、白裙在如晦的風雨中瑟瑟飄搖,成了這枯寂天地間唯一的活物。
警車與他們擦肩而過,閃爍的燈光在雨霧中仿佛濡濕變淡的水彩,輕輕一擦就看不見了。
千良走向路燈下獨自等待的阿姨警官,一柱昏黃的光線下,她就像一個等候多時的話劇角色般,終于有了開口的機會,“你們真快,之所以這麽着急,是因爲我好像看到亡者還留了一些印迹在這裏,應該是你們所說的殘識,你們可以和他對話,是不是?”
幽遠的香氣刹那間溢滿三人站立的方寸之地,又借着風四處延展。身着精良襯衫與西褲的男人陡然間出現在三人之間。
但他根本不像實體,仿佛隻是一個眉目清晰的灰色影子,但并不妨礙他一臉的憤怒。他似乎根本沒看到身旁的三人,一徑叫嚷着,“那個毒婦,那個毒婦!不知用了什麽蠱術,讓我誤以爲還愛着她!讓我爲了她,殺死自己!毒婦啊!毒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