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長的餘生,我常常會想起第一次與惡魔對戰的那夜。
我記得她說,地獄的烈火、人間的堕落、天使的隕落絕非憑空而起。
後來,我再度遍曆那人心與魔性的黑暗。我終知,惡魔啃噬的絕不僅僅是人心的陰暗,更以這人間生生不息的希望爲食。
如若沒有希望,我們的世界會不會死寂一片,連回聲亦無一星半點?
——摘自《巫者.千良手記》
其實很多新聞,根本不會将細節一一陳述,尤其是花樣繁多的社會轶聞。畢竟版面就那麽大,讀者想看的無非是獵奇、驚悚、诙諧、批判與聳人聽聞,并且舉國泱泱,自然有更多的事情遠遠比市井奇聞要重要的多。
因此讀者根本無從了解那些新聞背後的事項、人物乃至前因後果,看似完整的叙事所包含的亦不過是隻字片語的片段,那片段中常常有鮮血、重傷或者死亡,總之是些與柴米油鹽的日常迥異非常的文字。
當這些文字被事件的親曆者偶然讀到,不知閱讀者是心生嘲諷抑或若有所思,又或者親曆者會撥通編輯部的電話,若是爆料足夠驚豔,也許會多出幾篇跟進報告。
但報欄前的這位閱讀者顯然沒有這樣的心思。永傑專注地看着玻璃櫥窗後的報紙,他一向喜歡收工後在街邊公園的報欄看一看當日的報紙,雖然汗水浸濕的衣服穿在身上很不舒服,工具包的背帶勒在肩上頗爲酸痛,勞作的一天的肢體渴望着食物填飽肚腸。
但他依舊熱愛這短暫的閱讀,當地的日報、晚報、都市報都登載本地的消息,鉛字與紙張遠遠比手機屏幕的微光更加溫暖, 這讓他感到自己距離這座城市更近了。
社會版的左上角登載着他昨日親眼目睹的那宗命案,大概因爲警方将之判定爲意外,雖然現場可以用血肉橫飛來形容,新聞的版式亦沒有更加引人注目,隻是标題的字号略大,字體加粗,多了一行副标題,提醒大家注意安全作業。
然而之于永傑,盡管已經過了二十四個小時,但那些鉛字似乎依然散發着淡淡的血腥。
他揉了揉沾滿塵土的頭發,巨大工具包随着他的動作,發出金屬互相碰撞的聲音,那裏皆是他吃飯的家夥——垂角檢測尺、直角檢測尺、錘頭、螺絲刀、鋸子、沖擊鑽、碼釘槍、還有一台嶄新的小切割機,他特地在把手處纏了一圈紅繩。
至于陪伴他多年的那架舊切割機,不論他如何懷念,用得如何順手,他也不想再碰了。
他搖了搖頭,随手點燃一支煙,煙頭的一星殘紅,在暗沉的暮色中仿佛一朵盛放的紅花。
他信步走向經常用餐的那條小街,孤身一人在外勞作,他甯可犧牲自制的晚餐,用來看一些新的資訊。
他頗有些失望地看着依舊緊閉着店門的那家拉面館,店主一定是想清淨幾天吧。
事發那天,現場一片混亂,自己根本來不及說出安慰的言語,慮及平日的熟絡,後來他試着給老闆打過電話,但亦都是轉至語音信箱。
他在店門附近的角落蹲下身去,青苔叢生的背陰之處依舊可以看到淡粉色的血液殘痕,像是蜿蜒的印迹,不知要伴随着亡魂前往何處。
他站起身來,緩緩地吐出幾個煙圈。昨日他就是在店外的這片空地吃飯。天氣太熱,剛出鍋的拉面總是滾燙,再配上辣油,更是讓人大汗淋漓,食客們更喜歡在屋外用餐。
他記得自己那天的心情不錯,一來是算了算自己這一年多來的收入,依憑着精熟的木工和瓦工手藝,做起裝修的活計,完全得心應手。
城市裏需要裝修的房屋太多,除去平時的開銷,一個月差不多可以存下兩萬多塊。
按照這個速度,他應該很快可以在這座城市買下一處小房子。
他讀過中學,很多事情也看得長久。來到這座城市不久,他就挂靠勞務公司交起了社保、定期申報個稅、參加技能大賽争奪獎項、考取資質證書。
每每想起這一年多的辛勞,他的唇角便揚起一抹笑意。按照這座城市并不嚴苛的積分落戶政策,買下住宅後,他就可以和妻子、母親雙雙落戶。
那天他心情很好的原因還在于,沒有經過等待,就吃到店裏的招牌裏脊,鮮嫩多汁的裏脊配上濃郁的拉面湯頭,幾乎可以讓一整日的疲勞化作烏有。
那日的天氣比今天還要炎熱,他脫去了結了一層鹽花的工作服,裸裎着精壯的上身,那威武的半身古銅在落日的餘晖下,微光閃爍。
面店老闆熟稔地過來閑聊,不知是不是因爲高溫襲人,店裏顧客并不太多。
“阿傑啊!你這身好筋骨!不知有多少姑娘喜歡!”
他笑了起來,“天生勞碌命練出來的,有啥值得喜歡。”
“你看那邊……”老闆戳了戳他結實的肩膀。
臨近拉面店的幾間店鋪,正有年輕的女孩子打量着年輕的永傑,毫不避諱地看着他堅實的腹肌。
“切!有什麽好看的!”永傑錘了老闆一拳,“我在來家有媳婦了,她們哪有我媳婦漂亮。”
永傑瞟了老闆一眼,“你怎麽知道不是在看你?大家不都說你長得像那個硬漢男神?義渠君,對不對?”
“你拿我做消遣!”老闆發出一陣爽朗的大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年輕剛毅面孔上的胡茬随之一顫一顫,“既然我這麽好,不如你和我在一起!”老闆順勢在永傑肌肉隆起的臂膀上掐了一把。
“喂!你好惡心!”永傑故意露出一副嫌惡的表情,“誰要你啊!我很快就能存夠錢了,到時候就把媳婦和老媽接來。
我媳婦的十字繡和編織特别好,以後給她開間小店。我給你送兩幅繡品過來!”
“啊呀!那敢情好!”老闆露出欣喜的神情,“我這小店油漬麻花的,自然用不上,但是可以放在家裏!真是謝謝你了!”
“謝什麽!”永傑喝了一口面湯,低頭沉聲道,“我初來乍到找不到活,餓肚子那段時間,沒有你的面,我早餓死了!”
“提那些做什麽!”老闆大力地揮了揮手,“大家出門不易,能幫襯就幫襯着!我正想向你借切割機呢,我弄了幾塊瓷磚,要把廚房的地補一補。”
“等我吃完,幫你做,分分鍾的事!”永傑扒拉了幾口拉面。
“唉,唉!你可别噎着!”老闆打趣地笑了起來,“我自己來就行,剛開店時,我根本沒錢請人裝修,也是借工具,自己動手。”
“那就在包裏,你自己拿!如果不行,就叫我!”
“甭擔心,我熟悉着呢!”老闆愉快地從工具包裏掏出切割機,插上了電源,店外的牆角立刻傳來刺耳的聲音,那是永傑早已習慣的聲響。他笑了笑,咬下一大口裏脊。
他一邊用帽子扇着風,一邊擡頭看着店鋪旁的街市。喧嚣的人群中忽而有人在急急行走,人來人往的集市倒也沒人注意那步履奇怪的來者,他不時左顧右盼,像是在尋覓着什麽。
永傑卻張大了嘴巴,那個神色張皇的男人,他倒是認識,自己今天一整天就在爲他忙着裝修的活計。
之所以印象深刻,因爲那個男人在中午時候,到房子來看了看進度,希望他和其他幾個工友中午趕一趕工。
他們剛剛開動手裏的家夥,樓下便沖上來一位婦人,神情頗爲焦急。說是孩子正在聯考,中午要休息一會,請他們别再施工了。
不知哪裏觸到了那個男人的逆鱗,男人趾高氣揚地拒絕了。永傑他們和那對男女隔着客廳、廚房,倒是聽不太分明他們争吵些什麽。
而雙方之間卻在那婦人的孩子走進屋子之後爆發了大戰,永傑隻看到那孩子扯了扯母親的袖子,輕聲說了些什麽。
男人陡然暴怒起來,像是一頭嘶吼的惡獸。而後說是大戰,其實轉瞬間就分出了勝負,男人拳腳并用向那婦人沖過去,婦人一個利落的背摔,将男人狠狠砸在地上。
男人順手摸起一根裝修剩下的木料,向女人揮舞着。永傑和工友生怕鬧出人命,死死拽住男人。
永傑喊道,“好難不和女鬥,咱中午就不開工了。我們哥幾個還要小睡一會,上午也累壞了!
我保證按期給你做完行不行?做不完,你扣錢!”
女人和孩子轉身下了樓,男人喘着粗氣平息下來。永傑也沒怎麽放在心上,因爲裝修噪音引發鄰裏矛盾的事情太多了。
但此刻那個男人的神情明顯太過詭異,集市的行人各自奔忙,自是将他疏忽,但永傑卻看得清楚。
那男人忽而頓住腳步,側耳傾聽,又踉跄着腳步奔跑起來。他全然不顧周遭的行人,接二連三地撞上别人的肩膀或是手臂,收獲了無數白眼與斥罵,卻依舊渾然不覺。
永傑見他神色有異,想到相識一場,正想丢下碗筷,去攙他一把,他卻徑直向拉面店直沖過來。
永傑以爲男人看見了自己,起身迎上前去。男人卻宛如被施咒一般,向面店老闆俯身的角落飛撲而去。
永傑一把拉住男人的手臂,男人的身上全是汗,滑溜溜得仿佛一隻泥鳅,輕而易舉地甩一甩尾巴就溜走了。
永傑訝異地注意到,根本無人看到自己與男人的拉扯。
不知是不是老闆制造的噪聲太過響亮,食客已經紛紛離開了。老闆依舊專注于手中的活計,齒輪與瓷磚相接之處,迸射出幾星金黃的火花。
那個男人仿佛一隻撲火的流螢,向老闆俯身的角落直撞過去。
驚呼像是一團異物塞在永傑的喉嚨裏,卻怎麽也吐不出來。
男人推開了老闆,身體以一個奇怪而扭曲的角度,将脖子送上飛旋的齒輪。
鮮血宛若急雨蓋滿老闆的一頭一身,年輕的男人愣住了,繼而發出粗啞的驚叫,跌坐在地。
川流不息的人群,宛如一個打盹的店主,終于被顧客的叫喊驚醒,茫然地睜開眼睛,動了起來。
永傑面向已然關閉的店門,默然站立了一會,新鮮的回憶像是迅疾的風吹拂着他,知道煙灰掉落在手背,讓他一驚。
他揉了揉發出抗議的肚子,向另一家快餐店走去。又頗有些怅然地回望着仿佛依舊散發着血腥氣味的那個角落。
他看到那裏多了兩個身影,看上去是兩個高中生模樣的少年,正專注地看着案發的角落。
他搖了搖頭,調整了一下肩帶,大步向前走去。他想現在的學生真是喜愛獵奇!不過中學的時候,當真是無憂無慮的年紀,那麽年輕,仿佛整個世界都在對自己招手。
永傑并不知道,古銅色面孔的那個少年遙望着他的後背開口了,“千良,那位先生便是切割機的主人吧,你覺得他會是兇手嗎?比如切割機上附加了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