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轉身去觸摸身後的皂泡。身體卻向生鏽的鐵器一般,連腳步都無法邁動。她聽到自己的短刃發出凄厲的嘶鳴。她惶然四顧,她引以爲傲的雙刃,停在距離千和僅有一寸之地,宛如僵蝶的鱗翅,覆滿一層白霜,在愈來愈低的溫度中徒勞掙紮着,終于墜落在地,像是随手丢棄的紙巾。
惡寒從腳底一路蔓延,仿佛生滿尖刺的藤蔓,直抵她的心脈。不僅僅是因爲絕技被這樣輕易擊潰,雙腳亦不知何時被冰雪覆蓋,碎鑽般耀目的寒冰鎖鏈緊緊鎖住她的雙腿。
清瘦男孩的所在,已是風雪彌漫,淩厲的凍氣讓酷暑退避三舍,她終于知道自己的對手根本不止一個。
她感知着彼處的異能波動,風雪像是忠誠的獵犬,護衛着那孩子清瘦的身影。
但她沒有察覺到半分神力。她想起那仿佛隻是存在于典籍之中的種族——戰巫,無需連接神明,便可以操縱自然之力的巫者。
她知道戰巫覺醒時,那一瞬的實力,甚至可以淩駕日後的巅峰戰力。
她苦笑着,像是從嘴角吐出嘶嘶涼氣。洶湧的戰意,在她胸膛之中烈烈燃燒,與血管中肆虐的寒意纏鬥在一處。
“停下吧!我根本不想和你戰鬥,如果我們繼續打下去,大概隻會雙雙戰死。其實我們是一樣的人”,女人聲音低沉,像是承受了千鈞力道。
“我們的力量都在流逝,我們各自的孩子,皆是近乎于異類的存在,我們都經曆着同樣的艱辛,你一定能夠理解,不是嗎?”
女人的雙眸與她對視在一處,在幾乎完全陷入黑暗的屋中,閃爍悲戚的微光。
長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再度陷入魅惑人心的巫術,那初見之時的同病相憐之感卻再度降臨。
血液中狂暴的能量漸漸平息,從足底蔓延的寒意像是化作甘霖滋潤着她疲累不堪的身體。
女人繼續說着,像是在對一位閨蜜講述着生活中的不順,“你一定覺得我孕育了強大的戰巫,是一位幸福的母親吧?
然而身爲巫者,我的孩子無法和任何一位神明發生共鳴!你的孩子,也是一樣吧,他過早地覺醒了亡醫的力量。
亡醫以鮮血、死亡與治療作爲生存的養料,好在亡醫的力量皆是在大約25歲以後方才覺醒,亡醫也會選擇醫生作爲職業,從而尋得存在的源泉。
所以你找來活人供你的孩子折磨、治愈、屠戮。之後你再度複生死者,開始新一輪的虐殺,你一定很痛苦吧?”
長纓高昂着頭,身爲戰士,即便直面死亡,她也不願在人前流淚,然而久久埋葬的秘密一旦吐露,仿佛是以刀刃割下粘附于骨架的血肉,撕裂的創口,如此痛不欲生。
她的聲線在微微顫抖着,“阿暗的确是亡醫,和戰巫一樣稀有的血脈。
我的愛人就是一位出色的亡醫,他無需術式或者詠唱,僅以意念便可以治愈傷痛,他可以統禦亡者,足以斬殺千軍萬馬。但他亦在那場戰争中身亡。
我不願讓阿暗也死于戰争,失去愛人的悲恸讓我遠離戰場。但我沒想到這孩子會這麽早覺醒,他還什麽都不懂,就要以死亡與鮮血爲食了。”
長纓看着對面的巫女,她們的确是一樣的人——她們皆是無能爲力的母親,卻又如此孤注一擲。
眼前這位令人敬仰的先知,不惜将孩子置身死地,讓他在生死之間覺醒異能之血。
現在那個孩子因爲覺醒而耗盡了力量,同樣陷入沉睡,酣睡的清俊面孔如同一個天使。
長纓蒼白的面龐浮現出一抹疏朗的笑意,這世間又有哪個孩子不是母親的天使。
她緊緊握拳,像是有了決意。此刻腳下的堅冰已經融化了,她單膝着地,向眼前的先知施以武神一族鄭重的禮節。
“罪責加諸吾身,謹以武神血脈之尊祈汝,佑吾稚子,護其周全,以吾之命,證此血契!”
薄如蟬翼的青鋒在長纓瘦削的鎖骨前發出細弱的蜂鳴,也許下一秒就會刺進她的喉嚨。
“不要糟蹋生命。你的罪責,裏會自有公論。你也不想留下阿暗獨自一人吧。”千和捧起長纓的臉,像是在安慰着一位至親,舉手間将長纓手中鋒利的劍刃化作一束青枝。
“現在,我需要你的配合。你也明白,任何異能都無法讓死者複活,即便是侍奉冥府之王的巫者也無法辦到。請你告訴我,你是怎樣讓死者一次次複活?
無論你用了什麽方法,那也絕對不該是人類可以涉足的領域。你一定知曉,你的力量在流逝,阿暗也身染病魔。”
長纓驚愕地盯着千和,“這不可能!”
“是啊,理論上亡醫是不會生病的。所以阿力的病竈很隐蔽,阿暗的異能一直壓制着病痛,所以,就連你也無法輕易發現。”
“我不懂複活之術,但有人交給我這些。”三枚古玉自長纓掌心魚貫而出,一時間流光溢彩。
“這是天玺瑞寶?(注:天玺瑞寶,扶桑神話中的寶物,具有強大的法理)”千和凝視着那三枚光彩奪目的青玉,“生玉賜予肉身活力、道返玉喚回靈魂、死返玉令死者複活。
但這些不是來自扶桑的神物,而是邪魔鑄造的赝品。”
青玉忽而發出刺耳的喧嚣,狂暴的黑霧與疾風讓兩位女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長纓耳畔空餘下千和莊嚴的詠唱。“護衛者啊!鍍金的假面,止息的驚雷,遠火成灰、長風在天、桀骜之羽撕裂闃暗,守衛婆娑的金盾,轟鳴退敵的尖矛,祈告、集結、鍛造,巫守.界成!”
結界驅散了黑霧,逼仄廳堂被溫柔的光線照亮。長纓把兩個熟睡的孩子緊緊擁在懷中,瞪視着半空中身着鬥篷的男人,那男人并非實體,像是一團迷霧聚集而成。
長纓緊鎖着眉頭,身爲武神的她,并不擅長對付純能量體。
但她認識這個男人,他曾經一身黑袍從天而降,将那擊碎生死之界的神物賜予她。彼時,那男人仿佛實體,她亦無驚懼。
她看着乳白的光在千和手中聚集成弓與箭。長纓感到周身發冷。她不知道先知的力量到底還剩多少,畢竟方才的比拼,她沒有見過千和施展攻擊的技藝。
她聚集着異能之力,以這副被邪物蠶食的身體,的确萬分勉強。
她搜刮着血脈中所有殘存的力量,宛如取之盡锱铢。如果可以施展最強的絕技,即便對手是純能量的形态,也會有所損傷,但她不知道自己還可以撐支多久。
男人俯視着她們,兜帽淹沒了他的面容,根本看不清他的神情,“我來收回神物,古玉已經吸收了怨靈,而持有者已經無用了。”
長纓幾乎無法理解他在宣告些什麽,她雖然擅長戰鬥,卻對巫術、魂靈之類不甚了解。
千和拉滿了弓,飄渺的弓弦發出尖銳的嘶喊,“我和長纓沒有拼個兩敗俱傷,你一定很失望吧?我猜得到你是誰,必定是那地獄居住的追随者。你們依舊是利用人心軟弱的罅隙來作惡啊!”
“果然每一代先知不僅能預言未來,智商也都是一等一呢!”男人獰笑着,呵呵的聲音像是幹澀的風穿過岩洞。
“我是不是該感謝你的誇獎呢?”千和唇角染上一絲不屑。
“你把邪物交給一位心力交瘁的母親,利用亡醫之子的異能爲邪物聚集怨靈。
恐怕你想帶走的絕非隻是三枚邪物吧?你也想帶走阿暗,哪有比使用亡醫血脈更好的聚集怨靈的方法呢?你們收集怨靈,是爲了複活你們的君主嗎?”
潔白的箭矢纏繞着淩厲的風聲,即将破空而去,“長老師,能帶孩子們離開嗎?帶他們去裏會吧。”
“你以爲僅憑破魔之矢就可以擋住我?你已經沒有時間詠唱了,并且現在的你,根本無法施展神力!”男人傲慢地俯視着千和。
“還給你,害人不淺的東西,我看都不想看!”長纓一聲斷喝,三道青光向男人飛射而去。
“就算再怎麽不喜歡,這些也救了你兒子的命!”男人狂笑着向神玉伸出手。
“放箭!”長纓緊貼在千和耳邊,一聲耳語仿佛微雨無聲。寒芒從巫女手中的弓矢飛射而出,激蕩起刺目的白光,一時間遮蔽了男人的所在。
剛剛止息的大雨,再度威勢磅礴,無可捉摸的天邊傳來轟隆的雷鳴,轉瞬間就炸響在樓宇之外。
“騙子!”男人的怒吼在雷聲中顯得并不分明,“用小孩子的彈珠來騙我!除了那個小亡醫,你們都要死!”
“你做不到!”長纓勉力支撐着身體,露出一個虛弱的微笑。
狹小的房間忽而明媚宛如白晝,數十柄電光閃耀的利刃高懸在屋頂之下。
“武神一族的暴雷斬嗎?就連地獄的魔物也要退避三舍的絕技,但以你現在身體,大概無以爲繼了吧!”男人頗有些興奮地盯着長纓,像是在期待着對方的亡故。
“我的雙手早已沾滿罪惡,我的靈魂早已遍布罪責。我犯下的罪行雖是基于母愛,但亦不可饒恕。
即便我的招式,隻能驅散身爲能量體的你,絲毫無法傷及你的本體。但又有哪個母親,能忍受孩子被邪惡擄走?”
雷刃同振翅的白鶴,疾飛在暴雨傾盆的天地,向男人暴掠而去。
男人身後的虛空,像是被無可得見的利爪撕開,露出如墨的缺口,那一襲黑袍的人影瞬間消逝在不知通向何處的通道。
“果然是懦夫呢!”長纓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她感到力量如同烈日之下的水窪,迅疾地蒸發殆盡。
卻聽到千和笑聲如鈴,“長老師,其實我的孩子根本不需要學跆拳道呢,好在我還沒交學費。”
“喂!這樣就結束了?”上午的陽光從旅社的窗戶直射而下。
星铎揉着太陽穴,沉聲問道。一旁的阿力也在輕輕錘着腦袋。二人昨夜宿醉,即便睡到現在,看來也并不好受。
“你們還想怎樣?”千良沒好氣地看着依舊睡眼惺忪的兩個少年,昨夜他們酩酊大醉,自己将他們拖回屋子,還要忍受他們的滿身酒氣。
“當然想知道那位武神怎麽樣了?阿暗怎麽樣了?邪魔的玉石還安好嗎?”阿力一連串地提問着。
“哦!天啊!你們當真醉得不清!”千良抱着雙臂,皺眉大喊着,“後續的處理都是裏會在做,我怎麽能做出那麽清晰的影像傳送給你們。
但想想也知道,長纓會被安排将功折罪。因爲懲罰的真谛無非是喚醒來自内心的悔悟與改過,她已經做到了。
阿暗經過裏會的培養,現在應該很強了吧,從那之後,我真沒有再見過他。至于僞造的天玺瑞寶,當然由回收者妥善保管,以免禍害人間!”
千良向依舊半躺在床上的二人走近了一些,神色肅然,“我給你們看兒時的影像,不是讓你們獵奇。而是告訴你們,惡魔的進攻早已發生,他們一定在下一盤很大的棋。
當然,他們每次出手必然需要積蓄力量作爲前提。一旦失手,便要再度進行準備。
而我們,一旦失敗,後果不堪設想,這就是我們必須竭盡全力的原因。”
“哦!哦!”星铎連連點頭,唇角卻揚起一抹邪氣的笑容,“你這氣勢真像是傳銷講師啊!我和阿力當然會努力啊!
但是現在我們口幹舌燥,頭昏腦漲,不如你給我們弄些冰水!你最擅長這個了,不是嗎?”
他話音剛落,絲毫不顧對面一臉寒霜的千良,與阿力笑成一團。
專注于嘴仗的三人,誰都沒發現,窗外的碧藍天空,劃過數道黑影,仿佛出沒于白晝的蝙蝠,一晃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