鑰匙在鎖眼裏轉了幾下,阿暗頗有些費力地拉開防盜鐵門,對身後的男孩招了招手,“快進來啊!”
阿暗拉開冰箱,開始向玻璃杯裏倒橙汁,“我們的屋子雖然不大,但是我和媽媽過得很開心呢!還有我媽媽做的橙汁最好喝了!”
“是啊。現在好像就能聞到橙子的香味。但是,阿暗……”阿暗回頭看着欲言又止的新玩伴,“怎麽了?有什麽事情嗎?”
“阿暗剛才說到血腥味,其實來到你家之後。我真的聞到血腥味,就在那扇門後面。也許是我聞錯了,你别生氣啊!”
“那間屋子裏什麽都沒有,媽媽應該都清理幹淨了。那裏是我治療玩偶的地方。”阿暗忽然捂住嘴,橙汁也灑了一地。
“媽媽說,不要說玩偶的事。
她說如果别人知道了玩偶的事情,不僅會把玩偶搶走,還會把我帶走殺掉。”
阿暗盯着對面的男孩子,“你一定不會把我殺掉吧?玩偶現在已經壞了,媽媽已經把它扔掉了。”
“我怎麽會殺你?我們是好朋友啊!”千良笑着拍了拍阿暗的肩膀。
阿暗看着千良的眼睛,那是一對安甯的眼眸,宛如盛夏幽谷裏的深潭,浸染着波光粼粼的涼意。
良久之後,阿暗終于鄭重地點了點頭,雖然剛剛見面,他卻總覺得與這男孩子仿佛相識已久,沒來由地就相信他。
“來,進來看看,說不定媽媽漏了什麽角落,所以你才聞到氣味。我們一起來打掃幹淨”阿暗嘩啦一聲推開門,單薄的木門像是許久不曾使用,撲落落地落下一層灰塵。
房間裏空蕩蕩的,隻有一張鐵床,一個大玻璃櫃,看上去都用了很久,沾染着擦不掉的舊痕。
“媽媽确實打掃幹淨了,以前我都在這裏和玩偶一起玩,常常弄得一團糟。
但那些玩偶流出的血真好看,就像晚霞一樣。”
“玩偶也會流血嗎?”
“當然會啊。玩偶還會生病呢。其實,我的那些玩偶都沒你這麽可愛。”黯淡的燈光中,阿暗笑了起來,細小的牙齒閃過一道慘白的光。
“如果媽媽給我帶回來一個和你一樣的玩偶就好了!”
風不知從哪裏的窗扇,呼嘯而至,木門嘭地一聲關上了。
阿暗突然一把拉開房門,“我聽到媽媽回來了!不知道媽媽有沒有帶新玩偶回來,如果有,我拿來和你一起玩。玩偶真地會流血!”
他向防盜門跑去,絲毫沒看到新玩伴的腳下銀光閃耀,像是燈光,又仿佛是一地冰霜。
防盜門已經很舊了,部件開始鏽蝕,轉軸被水汽打濕,大概經常被卡住。
阿暗用了太大力氣,刺耳的嘎吱聲響,附和着轟隆的雷鳴,發出巨大的鳴響。
兩個稚嫩的童聲在暴雨轟鳴中幾乎同時響起,“媽媽。”
長纓愣了一下,眼前這個清秀的男孩,應該就是身邊這位女訪客的兒子吧,比照片上甚至還要瘦一些。
天光在陰雨中已經完全暗沉下去,那孩子站在天花闆的陰影裏,一身淺色衣衫讓他身影模糊,她忽然有些看不清那陌生的男孩。
“阿良,還不快向老師問好,這就是你的跆拳道老師,你居然先到老師家裏來了。”長纓聽到千和在自己身後欣喜地笑着。
“媽媽,千良是我今天剛遇到的夥伴,我們一起打秋千,還喝了橙汁。
千良剛搬到這裏,他說以後也會經常陪我玩呢。”阿暗搖着長纓的胳膊,“媽媽快進來啊!”
千和輕輕推了長纓一下,“我們快進去吧。我也想嘗嘗橙汁呢。”
長纓踏進房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猛然回頭,想對身後的女人說些什麽。
千和已經跨過那低低的門檻。鐵門在她身後,啪地一聲關上了。
長纓身形閃動,輕輕地把阿暗擋在身後,她凝神注視着對面的女人。
眼前名爲千和的女人陡然間仿佛面容大變,那張面孔依舊美麗,卻浸染了幾許與生俱來的高貴。
“我沒有邀請你進來!”長纓幾乎在低喝着。
“以你的實力,一旦會聚心神,果然連我的幻術也會化作無形呢。”女人的聲音依然溫和動聽。
“但是你用了這麽久才發覺我這已然弱化的小把戲,你的力量是在戰争中受創,還是因爲他物而被侵蝕?”
陡然降臨的驚懼仿佛如芒在背,空氣亦變得凝滞,向長纓威壓而至。
阿暗在長纓身後,緊緊抓着她的衣擺,想要探出頭來,努力看清驟然變化的氣氛。
“媽媽,他們不是壞人吧?千良他說不會搶我的玩偶,也不會把我抓走。”
長纓向屋中退了幾步,她的身子緊繃着,像是一張蓄滿力道的弓。
她盯着依舊站在天花闆陰影裏的千良,那孩子不動聲色,像是被陌生的對話吓到了。
長纓發出一聲有尖利而短促笑聲,“你用孩子作爲魚餌,真是舍得啊。
令郎被你加諸了術式,讓阿暗産生信任,帶他去了那間屋子。
然後你啓動術式,這間屋子的防禦就完全瓦解了。”
“阿良,大人們在談些什麽?”阿暗顫抖着,像是穿着單薄衣衫被丢進冰天雪地。
他直直地盯着新結識的玩伴,仿佛隻有同齡之人會在這詭谲的氛圍中搭理他。
“阿暗,很抱歉,我不能和你一起分享玩偶了。
你知道嗎?你的那些玩偶都是活生生的人呢!
你所謂的玩耍,隻是在一遍遍地折磨别人,一次次地在殺人,那些血都是真的……”
“住口!你們這對母子不覺得殘忍嗎?”千良猶疑的語調被長纓生生打斷。
“您也一樣殘忍吧?您捕獲了那些犯下重罪之人,殘殺、折磨、治愈,再次複活,周而複始。
無論如何,也不該讓罪者承受不止一次的酷刑,痛苦至死。”
千和語調平靜,與長纓對視着,微弱的光華在兩個女人身邊升騰而起,像是在晦暗的房間中燃起了燈火。
“您的到訪,大概是爲了逮捕或者抹殺吧。
您的确是受人敬仰的先知,然而聽說您的力量也在那場戰争中受創,您真的可以與一位武神對抗嗎?”
“雖然很想說,我們可以談一談,但你根本不會相信吧。”被稱爲先知的女人有些錯愕地笑了起來。
長纓仿佛沒有聽到女人的言語。她蹲下身,吻了吻身邊的阿暗。
微藍的光像一枚皂泡包裹着男孩,升到半空,阿暗的身子晃了晃,半靠在皂泡上,陷入沉睡。
“等我的孩子醒來,也許你們就都消失了。”長纓周遭像是升騰起乳白的薄霧,一雙短刃她的掌心輕輕遊動着,像是刺破迷霧的清冷晨星,以孤傲的光俯瞰着蒼穹之下的芸芸衆生。
長纓的神情仿佛微微一滞,雙手卻依舊高舉過頭頂,交錯成一個繁複的手印。一對短刃像是憑空消失,隻聽到刺破虛空的鳴镝之聲。
長纓低下頭,像是不願看到對面的一場厮殺與抵抗。她的确猶豫過,身爲武神一族的戰士,除卻卓越的站力,亦擁有讓對陣者聞風喪膽的技藝。
那雙短刃是被稱爲白刃追影的絕技——鋒刃消散無形,以結印讀取對手的異能之血,連施展技藝者亦無法知曉進攻的軌迹。
一旦鎖定對手,刀刃便化作萬千利刃,如影随形,不死不休。
她知道,不僅千和,連那個和自己兒子差不多大的清瘦男孩,亦會被斬下幼小的頭顱。
她幾乎無法選擇。對手不僅是先知,更是可以與神明對話,呼喚神迹的巫者。
雖然傳聞中那位神祗因爲在戰争中消耗神力,陷入沉睡,巫女也失去了令人臣服的力量。
但眼前的女人單刀赴會,甚至若無其事地将孩子作爲誘餌,自己居然無法在初見之時,認出這位鼎鼎大名的巫女。
她于是無法相信那些傳聞。她不能失去自己的孩子——她與已經逝去的所愛之人唯一的骨血。
所以一出手,隻能是這樣狠辣的必殺技,即便也要殺死那個清瘦的男孩。
但自己已經殺了那麽多人,以無以複加的殘忍手段加以折磨,再多上一些血債吧,就算墜入硫磺的火海,那亦不過是身後事了。
她的所思所想不過是電光火石的一瞬,她沒去看血肉橫飛的對面,她隻想帶着熟睡的稚子離去。
她聽得到阿暗在她身後的皂泡裏酣睡的呼吸聲,她站立在那微光閃爍的球體之下,像一隻豎起羽毛,回護雛仔的母雞。
她忽然感到好累,武神一族的肉身本應無比強健,無論容顔如何改變,都可以保持着20歲的巅峰狀态直至百年之後。
但她發現氣力正漸漸告别她的身體,每次跆拳道課程結束後,她都想撲在床上,大睡一場。
也許自己真的無法一直守護着阿暗,直到他長大成人。
那麽,自己是不是隻能接受那個人的建議,那位在絕境中,将那足以逆轉這天地法則,卻又仿佛無盡危險的神物賜予她的蒙面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