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族人們曆來有很多稱謂,他們被稱爲仙人、先知、巫師、神魔、妖怪乃至魔鬼。
他們曾與邪惡激戰,亦曾被迫害與屠殺。他們被摧毀過,又于血染的荒地再度重生。他們最終隐沒于喧嚣的人間,連神明都成了神話與想象。
我的母親告訴我,我們是守護世界的族群。當嫉妒、憤怒、哀怨、悲傷、無助、絕望,侵蝕凡世之時,我們會再次爲那些祈願的世人,帶去救贖。
我從未覺得自己可以那樣偉大,如同先祖們那樣預知戰事的成敗、預言國家的興亡、驅散瘟疫的陰霾、将神明的護佑帶至煙火人間。至少在同類中,我從來不是最優秀的。”
——摘自《巫者.千良手記》
幻境與旅社的庭院重合一處,此地長風當空,月朗星稀,滿院的桂花盛開至荼蘼,馥郁芬芳,月色下的花樹金黃一片,少年的衣衫隐隐有皂粉清香。
他們英俊的面龐此刻已然醉意朦胧,菜式太過豐美,美酒太過醇厚,星铎依舊徒自舉杯,聲線模糊,“酒過三巡,千良,快和我們說說你的寶具!”
“對啊!對啊!”阿力大聲附和着,一邊夾起一塊翅根,塞進嘴裏,“何以解憂,唯有食物啊!你再說說你見過惡魔收集異能的事情,應該是你小時候的經曆吧,真想你知道你那時候是什麽樣子!”
千良看着臉頰绯紅的二人,不禁發出一聲輕歎。自己的異能本能地化解着體内的酒精,不管世事如何艱辛,自己永遠無法一醉解千愁吧!
他依舊開口了,仿佛傾訴亦比得上一杯烈酒,“我的寶具名爲霜刃,所過之處遍染冰霜,白霜本身并無攻擊之地,卻宛如一種标記。
一來封鎖惡魔的力量,二來随着我再度揮舞劍刃,即便隻是微小的幅度,白霜覆蓋之處也會遭受重創。”
“啊!啊!”星铎發出羨慕的聲音,将杯中殘酒一飲而盡,“簡直是bug一樣的武器啊!世家就是不一樣!”
“那麽你小時候的事情呢!”星铎和阿力又開始觥籌交錯,卻有一臉對八卦事件的好奇。
“喂!我可不是你們請來餘興的歌姬,專門唱些小曲,給你們當下酒菜!”千良頗有些不滿,不知道是在氣憤他們的一心二用,還是嫉妒他們可以不醉不歸。
“不要這麽小心眼嘛!”星铎搭上千良的肩膀,清俊的面孔笑意正濃,“至少把你的經曆做成影像給我們看嘛,你也希望我們全面了解惡魔的陰謀吧!”
千良佯裝憤怒地推開星铎,“你滿身酒氣,離我遠點!”
他默默凝聚起巫力,童年的一樁舊事刹那間在意識中新鮮如昨,他再度看到那案發的居民區,在舊城的中心灰塵滿面,不知年歲幾何。
長纓沿着晦暗的樓梯拾階而上。破舊的居民樓沒有電梯,隐匿在灰蒙蒙的舊城,外牆的漆色已經剝落了,裸露的鋼鐵窗棂沾滿油煙、毛絮和蛛網,像是一層發黑的陰翳。
她慢慢挪着步子,每到暑假,都是她最累的一段日子。
身爲健身中心的跆拳道教練,暑期班總是擠滿了孩子,從早到晚,一共排了七個班,今天她整整授課了十二個小時。
孩子們把道場當作遊戲廳,她一整天都在大喊着維持秩序、指導訓練。
課程結束時,她靠在牆上,感覺像是連日在沼澤泥漿中跋涉,粘稠的泥濘猶如繩索束縛着她,蠶食着她,讓她一身武藝無處施展。
她一聲長歎,準備拿鑰匙開門。鐵門卻嘩啦一聲打開了,男孩在門縫中露出一張喜悅的臉,眉宇間全是熱騰騰的汗。她笑了,一直是這樣,她知道自己無需鑰匙。
男孩咧嘴一笑,“媽媽,你回來了?我已經做好飯了!”她的疲累消失了,這一瞬的暖意,讓她被歡喜籠罩,工作的疲累、寒酸的住處、愛人去世後獨自撫養孩子的艱辛,一切仿佛都消失了。
孩子一把拉住她,“媽媽,快來看,今天我也把人偶治好了呢!”
她不由一顫,任由孩子拉着他,推開最裏間的房門。
濃重的消毒藥水氣味撲鼻而來,混合着厚重血腥,在盛夏燥熱的空氣中蒸騰發酵,盡管早已不是第一次聞到,長纓依舊要強壓着嘔吐的沖動。
裸裎的男體橫陳在污迹斑斑的手術台上,身體被撕裂複又縫合。
黑線如同爬蟲緊緊攀附着他,惡形怪狀的病竈讓他的身體像是慘遭摔打的面團,血從傷口滲出來,遠非鮮紅的色澤,而是發黑腐爛的汁液,一灘一灘凄厲的暗色。
男人依舊活着,睜着一雙憎恨的目,他嘶喊着,高亢悲憤的聲音與支離破碎的身體極不協調,“殺了我吧,殺了我,你們這些惡魔。”
“人偶的發聲器官看來有些調試錯誤呢,本來應該是在唱歌呢。
媽媽,今天我讓人偶幾乎衰竭的髒器,重新恢複了機能。
爲了練習,我切割了他的肌腱、肋骨,又重新縫合。同時試驗了幾種緻病基因,待病竈完全後,我再進行治療。
怎麽樣,媽媽,我很棒吧,我一定會成爲一個出色的醫生吧?”
“是啊,你一定會的。”長纓擠出一個微笑,顫抖着掩上門。
“但是,媽媽,人偶恢複的速度越來越慢了。很多處置正确的治療,并未發揮應有的功能,造血功能越越來越差,心髒與肺的恢複尤其緩慢。媽媽,如果這個壞掉了,再爲我換個人偶吧。”
“好啊,阿暗,你看你渾身是汗,先去洗澡好不好,媽媽來盛飯。”
浴室傳來水聲,她再次轉動冰冷的門把,一閃而入。怨毒的目光讓她渾身發冷。
“你不該怨恨,作惡終歸是有報應的,也需要你的報應太沉重了一些。”長纓努力讓自己聽起來理直氣壯。“至少讓你體面的死去,即便是依靠玉的力量,看來也無法讓機體繼續運行了。你解脫了。”
青色的光芒籠罩着痛苦喘息的男人,破裂的身體複原了,仿佛所有的傷痛從未發生。熾熱的火花從長纓的指尖一閃而過,隐沒在男人的胸膛,男人停止了呼吸。
整個手術室的污迹、血腥與器具都消失了,潔淨一新的牆壁與地闆,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會客室不大,也許因爲客人隻有一位,所以沒有啓用那些宏偉的廳堂。
白牆、瓷磚、鋁合金窗框,一切中規中矩如同普通寫字樓的辦公間。唯有二人面前的一尊水盞,碧青仿佛琉璃,映照着一旁花枝的疏影,投射出變幻莫測的霞光。
男人首先開口了,“您的水鏡之術依舊這樣精妙,已經找出第一現場了。”
“我的術法如今要借着這寶具才能施展。并且,我們根本看不清這座舊樓裏發生過什麽,也許對手十分擅長幹擾結界。您也清楚,我們的力量并未恢複。”
“多虧您感知到屍塊不同尋常的死亡!您說過,死者不止死過一次,緻命傷無數,所有的痕迹都被掩蓋了。
巫術雖然不是我擅長的領域,但活死人,肉白骨,絕非人類可以企及的領域啊!”
“如果使用來自神明或是地獄的器具,情況就不同了。
他的殘黨依舊被不斷目擊,那些高階副官也隻是理論上推定死亡,我甚至懷疑他根本沒被擊敗……”女人沉默了,輕輕撫摸着面前的琉璃水盞,霞光劇烈振動着,漸漸凝結成肅殺的飛雪,橫亘在二人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