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良揮手撤去隐身的術式,打量着對面的阿姨警官,對方既然敢于現身,自己必然也要付之以相應的坦誠。
“林警官,請接受我的歉意。如若在調查中被人發現,無論如何我也要首先确認對方的身份。對于您的職業來說,理應不難理解吧?”
“哦?那麽現在呢?”雖然已然見過一地蕭殺的冰霜,但她依舊沒有絲毫懼意。
“本來是要消除您的記憶。但如果裏會的檔案記錄準确,您既然是遙視者的子孫,那麽我們被發現也不算丢人。”千良不動聲色地回答道。
“并且,您被稱爲最不喜歡将案件移交給裏會的聯絡者。”星铎一臉疑惑地補充着,“這真是令人費解,将案件交給裏會,自己豈不是可以省下不少功夫。您一定非常盡職吧。”
千良幾乎立刻意識到星铎是在佯裝困惑,他甚至可以猜到星铎的毒舌又在醞釀着什麽,但他已經來不及阻攔。
星铎果然沒等任何人發聲,便又開口了,“讓我來猜一猜,是出于常人的自尊與高傲嗎?
所謂遙視者,即便在裏會也絕對不是尋常可見的異能,他們可以借助水晶、水面或者銅鏡,乃至隻是依憑肉眼觀測遠方的景物與事态。
但如果隻是這樣,也隻是千裏眼的程度罷了。遙視者之所以珍貴,不僅在于此種異能覺醒的概率極低,通常家族中數代不見一人。
更令人驚歎的方面在于遙視者們可以将遠方的圖像交由衆人同視,甚至模拟出逼真的情境。這樣的能力在戰争中簡直是指揮者們運籌帷幄的利刃。
相對于精神術式容易受到地形、天氣、光線的影響,探察式神易于被發現,常人的科技産品無法在異能磁場中使用。
遙視者全憑一己之力便可監視千裏之外,隻要護衛周全,根本不可能存在任何風險,隻可惜你……”
“星铎,請注意您的言詞!”千良出聲喝止着,幾乎想即刻捂住星铎的嘴。
阿姨警官卻笑得雲淡風輕,“不必打斷他,我正想看看如今裏會的年輕人們到底擁有怎樣的資質。”
“好啊!多謝您對言論自由的支持!”星铎頗有些得意,“如果我看得沒錯,您基本沒有覺醒異能,根本無法企及貴族先人的神技。
但您卻擁有敏銳的目力,你可以看到常人無法得見的亡靈、殘識、妖氣與作祟之物,以及借由異能所遮蔽之物,比如裏會那座隐于民居的華美庭院,您一定可以看得到。”
“接着說下去,你一定很想談談關于‘最不喜歡将案件交給裏會的聯絡者’這個稱号的由來吧。”阿姨警官依舊滿面笑容,像是一個善待孩童哭鬧的保育員。
星铎一驚,像是驚訝于對方依舊知難而進,語調中的玩世不恭亦消減了幾分,“僅僅是可以看到,卻無法如先祖一般俯視千裏。亦不具備除魔的力量,您的心中一定有過悲涼吧。
您加入警界,又成爲常人世界與裏會的聯絡者,那些靈異兇殺您并不願輕易托付他人,因爲你渴望一番證明,你要證明即便僅僅擁有常人的肉身,你也可以解決那些懸案。”
“夠了,星铎,你立刻閉嘴!“千良仿佛憶及那份感同身受的悲傷,大聲斷喝着。
“千良,你不該動怒!”星铎神情肅穆,那神情千良隻在他占星之時方有得見,“如果無法知曉内心與過往,我們怎能攜手同行?我們要應對這些兇案,而這一次絕對不一樣!”
他看着星铎光彩流轉的雙眸,忽而記起自己從未忘記初見星铎占星的那一日,那場幼年之時的一場初遇。
彼時他看着星铎的父親帶着那小小的男孩走進裏會的庭院。那壯年男子早已是商界叱咤風雲的王者,此刻卻仿佛是由他那神情倨傲的幼子引領着走進這異能的宮廷。男人步履莊重,卻依舊無法掩飾内心的惶恐。
他們離尊星台越來越近,那高聳入雲的漆黑石台,矗立在裏會的後山之巅,仰首而望,視野之内唯有滿天星光,靜默無言。
山腳下早已聚攏着一幹考官和觀星者。
那些神情輕慢的人們,發出嗡嗡的細語,宛如昆蟲般刺破此地的莊嚴。千良皺起眉頭,他有些同情地看着那小小的男孩。
這些他也經曆過,作爲無法連接神明的巫者,直到他将考官手中的火焰悉數凍結,那些譏刺的聲音才稍稍平息。
他聽說過男孩的名字,星之一族早已沒落。接連數代都無法覺醒觀星的異能,星空在他們的面前宛如三緘其口的石人,連帶着閉上雙目,對這一族不聞不問。即便勤修蔔術,也依舊無法重拾往昔的榮耀。
直到這個男孩出世,星空終于發出一聲輕輕的吟哦。
如果說常人也能蔔卦,那蔔卦隻是将書籍的記載與勤學苦練的技藝作爲唯一的依憑,完全是三段式的演繹,最終得出結論;
而觀星的異能,卻可以輕而易舉地掌握各種蔔術,聆聽星空回音,通神問鬼,勘破天地玄機;
至于極爲稀少的先知,他們不僅可以看到未來的影像,他們留下的預言甚至可以決定榮衰、生死與興亡。
這天賦之間的差距,幾乎是無法用勤奮而彌補的鴻溝。
他看着那男孩踮起腳在俯身的父親耳邊說了什麽,壯年男人居然有一瞬間的動容。
星光的銀梯自山巅蜿蜒而降,男孩在那看不見盡頭的階梯之上,仿佛隻是一粒不起眼的沙石。
石台之上,大風呼嘯,他的銀白長袍如同飛鳥的羽翼高高揚起。
他高舉着浸滿星光的法杖,群星一時間光芒刺目,夜色呼嘯着宛如黑暗洋面之上的漩渦。
那波濤洶湧的蒼穹回應着他的詠唱,已經向這個家族關閉百年的蒼穹再度開啓了門扉。
千良冷眼看着那些看客們一臉的失望,仿佛因爲沒能目睹一個家族的再次出醜而倍覺遺憾,全然不顧參加試煉的不過是一個七歲的男孩。
他展開術式,于是聽到那男孩瑟瑟發抖的聲音。也許是爲了一雪家族前恥,那孩子幾乎耗盡了力量,已經沒有力氣走下榮耀的星階。
千良愣住了,這個傻瓜到底要怎樣下山?他伸展冰翼,将一幹看客的目光丢在身後,飛向那高高的山巒。
他一直記得那神情肅穆的男孩,忽而一笑,“你是個巫師呢,不用掃帚也可以飛,帶我飛一次吧,要再高一點哦!”
千良輕歎一聲,看着眼前已經是少年模樣的星铎。這世間曾經被他人輕視、被自己怨恨、心有悲戚、渴求證明與力量的人原來根本不止一個。
自己如是,星铎如是,那阿姨警察想來亦如是。
“很聰明的孩子呢,是爲了激起我心中的共鳴,防止我拒絕與你們合作,于是故意分析我的心理嗎?”阿姨警官又笑了起來。
“其實不必如此,我也會提供協助。”阿姨警官正色道,“畢竟我的首要任務也是守護人民的安全,我可不是爲了自己私欲就一味蠻幹的人啊!雖然沒借助裏會的力量,我也解決過幾宗靈異案件。”
警官的聲音中多了幾分自豪。星铎臉上像是多了幾分羞赧。
“那麽回到正題,你們對言靈這種事情怎麽看?”
“那位名叫雲冽的女士根本沒有異能。”星铎斷言着。
“唔,現在回想起來你們是已經探測過了。”阿姨警官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的回憶着,“我問過她與死者争吵的内容後,好像看到她身邊灌木的樹枝變得更長更銳利了。
我雖然無法遙視,但眼神還算不錯。應該是你們故意讓她劃破手指,從血液中探知是否存在異能吧。”
“對,就算假設她曾經擁有異能,又被抽走了力量,也不太現實。因爲異能依附于血脈,取走力量,身體必然受到損傷,但是她很健康。”
“我是否可以提供一個假設。也許她一瞬間擁有了言靈的力量,讓鄰居死于她的詛咒,但她并不知道自己擁有這種力量。這力量而後也轉瞬即逝,或許稱爲暫時異能吧。”
“這怎麽可能?”千良驚呼着,“這完全違背對異能的認知,并且一旦是真的,大概人間也會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