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憎恨的力量到底有何等強大,恰如彼時年少如我,亦無法揣測對手何等陰詭與狡詐。
不知自何時開始,我們的敵人,常人與異能者的敵人們,他們漸漸不再是古籍與檔案所記載的那般模樣。他們不再魯莽,不再沖動,甚至不再上陣屠戮,與我們兵刃相見。他們隻是隐藏于暗地,以詭谲探測人心,将那憤怒、悲傷、渴求、無助與絕望的罅隙擴大成足以吞噬萬人的深淵——彼處深不可測。
後來,我才知道這些暗箭才是他們至爲擅長之事,才是他們從被人類記載的第一天便深具的本性。無論如何,戰争從未止息,但一直在改變着……”
——摘自《巫者.千良手記》
樓宇的消防梯盤旋而上,仿佛永無盡頭,彌漫着久未使用的塵土氣息。每走完一層,就要推開下一層沉重的防火門,稍有疏失,關閉的門扉便會發出轟隆的巨響,回蕩在了無人迹的樓道,久久不散。
一直低頭行走的男子回頭看了看身後微微喘息的女子,從六樓開始,現在是第十五層,他也有些累了,更何況是一向柔弱的妻。爬樓梯也是妻子的主意,她說不想讓人看到他們紅腫的眼睛。他開口了,“我們真的要這樣嗎?”
“你又在猶豫?”一臉疲态的女子眼神陡然變得淩厲,她嗓音嘶啞,仿佛哭喊了太久,現在像是生鏽的鈍刀摩擦着鐵片,“你看一看,你看一看啊!”
女子開始抽泣,指着手邊的一處欄杆,那鋼鐵鑄成的硬物陡然間變得柔軟,在密閉的樓道中扭動着腰肢。
“不,不,停下,停下,求求你,别做了!”男子低聲地哀求着,仿佛女子要用燒紅的烙鐵施以折磨。
欄杆的變化并沒停下,漸漸化作孩子般大小的人形,神态、相貌、衣着無不惟妙惟肖。那孩子紮着馬尾,帶着金龜子模樣的發飾,穿着鵝黃的裙子,裙擺層層疊疊像是一個小公主。
她開口了,“爸爸,媽媽,我好看嗎?今天我要在幼兒園表演節目呢!”
“不,不!”男子泣不成聲,用手遮住眼睛,不敢去看眼前女兒的幻象。
“看到了吧!看到了吧!“女子大口呼吸着,将淚水逼回眼眶,“我的囡囡,我的囡囡啊!全是因爲那個畜生!”
女子又揮了一下手,孩子哭喊着倒在地上,身上全是猙獰的咬痕和抓痕,像是被野獸撕咬着慘死。
“夠了!夠了!”男子低聲怒喝着,抹了一把臉,眼睛紅得仿佛是在充血,“我們走!”
女子沉默地跟在丈夫身後,一步步踏上那仿佛永無止盡的樓梯。他們身後,樓道空無一物,鋼鐵的欄杆靜默不語,依舊是那毫不起眼的模樣。
白底黑字的數字像是流動的膠片,一路更疊。男子向身後的妻伸出手,“來,最後半層,我們到了。”兩隻雪白的手套,緊握在一起。
“對,到了!三十,我一直記得!”女子狠狠地咬着下唇,抑制着發抖的身體。
他們推開分外沉重的防火門,輕輕掩上,巨大的門扉一絲聲響都沒有。男子看了一眼樓道的天花闆,攝像頭的紅點依據在盡職盡責地工作着,這位兢兢業業的守衛卻絲毫沒有阻攔二人的腳步。
富麗的樓道裝飾着拼色大理石和金色浮雕,盡頭便是巨大的雕花鐵門,指紋識别、攝像機、對講一應俱全,在黑暗中閃爍着暗紅色的眼瞳,像是熬了幾個通宵的賭徒。
女子撫摸着巨大的鐵門,攥着一處凸起的花紋,鐵門消失了,門内的奢華景色一覽無遺。
從這一層開始,便是高高在上的空中庭院戶型,也是當年開發商宣傳的亮點,在高樓之上的花園俯瞰整座城市,簡直像是君臨天下。
寬敞的庭院内,布置着花圃、秋千、搖椅、水榭,院子的一角躺着巨大的黑色藏獒,發出響亮的鼾聲。房子的牆壁也接着消失了。
寬大主卧内,男女主人都還沒睡,在柔和的光線中低聲交談着,另一間卧房已經陷入夜色,一個結實的少年正在酣睡。
無論是誰,都沒發現守護他們的宅邸通透仿佛玻璃,門外的窺視者如此虎視眈眈。
柔軟的卧榻之上,中年婦人顯得小心翼翼,“這樣真的可以嗎?那女孩比我們的兒子還小,我查過法律,我們隻要賠錢就可以……”
“你懂什麽?”相貌粗犷的男人帶着幾絲怒氣,“你看看他們那個樣子,我才說了幾句,他們恨不得殺了我們。”
“那還不是因爲你,那樣子說話!我知道物業都是你的人,但是……”中年女人嗔怪着。
“但是什麽?”男人臉上的怒氣更濃了,“你知道我這個人,隻有我收拾别人,無論是誰,無論是誰,别想那樣大聲對我說話?那兩個升鬥小民,現在監控都沒了,他們找了幾天,不也沒人願意作證。”
女人張了張嘴,又想說些什麽。
“你又要啰嗦些什麽,沒見識的女人!”男人幾乎在怒喝着,“賠錢,賠錢!你就知道賠錢!在外面出生入死賺錢的又不是你!”
“你記着!“男人狠狠地抓着中年女人的肩膀,“沒有人能騎在我頭上!并且誰也别想帶走黑寶,他是我一手養大,帶出去多威風!那三個賤民,哪裏比得上黑寶!”
“現在,你給我睡覺!”男人用力推搡着妻子。女人把臉埋進枕頭,無聲地啜泣着。
男人煩躁地擺了擺手,“真喪氣!”點燃了一根雪茄,煙頭在暖黃的燈光中忽明忽暗,仿佛毒蛇鮮紅的信子。
門外的女子眼睛仿佛在噴火,她緊咬着牙關,像是使出了渾身氣力,克制着自己。
男子輕輕拍了拍妻子的後背。從随身的紙袋中拿出兩個公仔——是吐着舌頭的哈士奇,憨态可掬。“是囡囡的,很可愛對吧!”
女人無聲地點了點頭,眼中轉瞬間全是溫柔,聲音分外決絕,“動手吧,我隻能堅持一會。”
兩隻公仔動了起來,從透明的門扉輕而易舉地進入庭院,再溜進屋門緊閉的客廳之内,向着卧房步步逼近。玩偶的身體突然漲大了,長出粗壯的四肢、漆黑的皮毛、尖利的獠牙,與牆角的黑獒并無兩樣。
男人把雪茄摁滅在床頭的銀質煙灰缸裏,正想擡手關燈,房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巨大的黑色腦袋擠了進來。
男人笑了起來,“過來,黑寶,黑寶,你知道我心情不好嗎?”
黑獒強健的前肢搭在床上,任由男人愛撫着它。男人一臉愉悅的神情忽而被震驚代替了,另一隻黑寶正緩步走進卧室,動作優雅又沉穩。
男人掙紮着坐直身子,想推開懷中的巨犬,後者像是黏稠的泥漿纏上了他,慘白的獠牙瞬間切開了他的喉嚨,他再也發不出一個音節,眼看着那猛獸撕咬着自己的身體。
女人在一旁熟睡着,她與他懦弱地生活了這麽久,如果說習得了什麽,那麽也隻有聊以自慰的睡眠——極爲迅速地陷入沉睡。直到男人打翻了床頭的台燈,水晶燈盞破碎的聲響終于驚醒了她。
她看到一對血紅的獸目盯着她,她掙紮着想尋求依靠,觸手所及的隻是丈夫溫熱的血液,她驚呼着,聲響卻在隔音良好的屋内打着轉兒消失了,連庭院内那巨大的寵物都未曾得聞。她哭泣着,她不知道那個女孩被咬死時,是不是同樣恐懼與絕望,但自己已經在體驗了。
犬隻又結果了一條性命,開始沖撞少年的房門,鈍重的一聲聲。粗壯的少年起身四處查看着,一把推開父母虛掩的房門,一地黏稠的鮮血讓他步履打滑。
兇手已經不見了,它們巧妙地避開地上的血液,不讓自己在屋中留下半點血痕。它們圍在庭院一角的黑獒身邊,像是圍觀着熟睡的同伴,将嘴上的鮮血塗抹在黑獒的唇齒之間。
主人的愛物終于醒了,它聽到少主的哭喊,聞到洞開的房門飄來的腥味,它奔跑着進入前廳,來到卧室門前,對着主人的屍體狂吠着。
少年緊盯着那畜生嘴上的鮮血,高喊着撲了上去。少年癫狂的拳頭和滿屋的血腥刺激着它,它瘋狂地回擊着自己的少主,直到後者再無呼吸。
它站在一地狼藉的寬敞卧室,像是一尊暗紅色的雕塑,裝點着這奢華的宅邸。
卧榻上的男屍忽然一躍而起,圓睜着無神的雙目,十指生出森然的白爪,迅疾得像是一道飛影,撕開了黑獒的喉嚨。
一切都安靜了下來,滿屋的血肉模糊,一地的斑斑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