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良!阿良!”有人在喊他,聲嘶力竭、充滿暴怒的聲音,“你丫的,如果做出傻事,追到陰間,我也要揍你一頓!”
千良向聲音的來處看去。金色的光焰在無垠的夜色中延展奔騰,照亮了偌大的荒地,讓人想起晨曦中的朝陽,以光輝驅散陰翳。手持長劍的俊美人形宛如飛星般落至他的眼前,不過一擊,捆縛他的牢籠便無聲地消遁了,仿佛是惡鬼在天光之下,退回阒暗之地。
“懦夫!懦夫!你就這樣了結了嗎?”重重的一拳打在千良臉頰上,鈍重的疼痛讓他吐出一口血沫。
來者狠狠揪住他的衣領,看了一眼不遠處兩位少女的屍身,“你敗了,但失敗就要一死嗎?你留下那些話,就是爲了自殺嗎?你想沒想過你的父母?”阿力仿佛因爲哽咽而頓住了,“你想沒想過我會怎樣難過?”
千良笑了起來,此刻濃烈的香氣萦繞在他鼻翼兩旁,帶着幾許急切,就像眼前這位半神的情緒,迫不及待地修補着他消耗的巫力,精神領域也回來了,對方的神力真溫暖啊!
“你還有臉笑?”阿力松開了他,不忘狠狠一推。
千良踉跄着腳步,“當然要笑了,你這副不明就裏的樣子真是可笑!不過看來你的已經學有所成了。”
“不明就裏?你剛剛不就是要自行了斷?”阿力怒目圓睜。
“我是要自殺。”千良的聲調聽起來像是在讨論晚餐要吃什麽,“那是爲了從囚禁我的結界中出去,一旦失去生命,束縛自然就消失了。”
“然後呢?”阿力眯起眼睛,顯然不能确定對方是否依然神志清醒。
“然後就是巫術的奧義,忍死之法了!”千良幾乎有些洋洋自得,“當巫者死于自己的巫術之下,就可以開啓忍死之法,可以說是向天地借命,這也是巫者自古以來的特權。借命之後,我的力量将會達到巅峰。”
“再然後呢?你還能繼續愉快地活下去?”阿力的語調充滿了諷刺。
“當然不會!”千良的語氣平添了幾分自豪,“我要彌補我的過錯,我會以冰火相殺之術摧毀惡蛟,我将以死亡告慰亡靈。巫者,乃連接天地之人,自古就是人間福祉的守護者,我爲人間安甯犧牲,不辱吾之先祖,我的母親也一定會爲我驕傲!”
千良低下頭,“但是現在你出現了,我做不成英雄了。”
阿力在一旁揮舞着拳頭,憤怒地說不出話來,“好!你讀書多,牙尖嘴利,我說不過你!”
千良笑了起來,“現在你學業有成,我們去湖邊吧,惡蛟大概已經出世了。”千良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心情好多了,從見到阿力的那一刻起,籠罩身心的陰霾,就像春日的寒冰一樣,漸次消融,“你剛才打我那下真疼啊!從小到大,你是第一個敢這樣打我的!”千良又加了一句。
阿力愣了一下,“那你打回來吧,我保證不還手。”
“現在沒時間,你先欠着吧!”千良擺了擺手,瞬移的通道在二人面前宛如星河般粼光斑斓。
深夜的郊外湖畔,了無人煙,除了身材瘦削的少年在黑暗中靜默而立。五顆暗紅的光點懸浮在他的面前緩緩旋轉,那微弱的光亮相比于廣袤的夜色,簡直微不足道。
光彩奪目的鱗翅已經被他收回體内,刺骨的疼痛讓他發出一聲悶哼,卻分毫沒令他放緩雙手的術式。陣法在萬籁俱寂的湖岸發出尖利的鳴響,仿佛亡魂的悲鳴。他緊閉着雙眼,仿佛不願聆聽那些悲哀的聲響,他将神力緩緩注入眼前的陣法,像是将一枚鑰匙插入鎖孔。
神明栖居之地像是在回應着他,湖水開始沸騰,化作一片火海,他聽到封印碎裂的聲音,在寂靜的深夜清晰可辨。
他心頭一凜,那并非他所熟悉的封印,他要打破的封印是不見光亮的深淵,宛如肮髒的血色與屠戮。但那破碎的封印卻明媚宛如神祗的光輝。
巨大的獸首自湖中盤旋而出,那生滿猩紅鱗片的巨大身軀攪動着廣闊的湖泊,湖水開始幹涸。周遭像是剛剛經曆完一場屠殺,彌漫着屍首的腐爛氣息,湖岸之上的草木悉數枯萎。
惡獸飽含殺意的雙目瞪視着他。雷鱗苦笑着,陣法像是貪婪的水蛭吸取着他的神力,鱗翅的傷痛更加深入骨髓,他已經連一絲風或者雷電也無法施展。
他看着巨獸騰空而起,巨大的翼膜遮蔽了夜空,要以獠牙将他作爲脫困之後的第一道點心。他挺直了身子,輕輕閉上眼睛。他不願狼狽地逃離,即便鑄成大錯,他依然願意以一位神靈的尊嚴直面死亡,巫者的冰霜仿佛再度飛揚在他的面前。他笑了起來,好在還有他們,好在還有裏會。災厄因他而起,看來這次隻能依靠人類自己了。
“你連躲閃都忘記了嗎?”他感到自己被撲倒在地,來者的身上仿佛裹了一層冰,他像是觸到了一根冰柱。
“冰之壁障啊!守護我們!”來者根本沒容他回答。他隻來得及瞥見蛟龍獠牙間的污濁烈焰與冰障撞在一處,殘留的餘威讓他感到渾身發燙。
“你現在信了嗎?你信了嗎?”來者抓着他的衣領,大力搖晃着。
“我好歹是神靈。你能不能客氣些。”雷鱗在嗆人的煙霧中咳嗽着,“你費盡力氣來到這裏,不是就爲了嘲笑我吧。”
“嘲笑?别把我想得和你一樣偏執、狹隘!”千良擡頭看着天空的戰場,阿力正和惡蛟厮殺在一處,金色光焰與猩紅色的影子不時交錯在一起,“我是來斬殺那頭惡魔的,當然,如果哪怕能喚回你半點善意,那也算功德一件!看看吧,看看你身後的那五顆心髒,她們本該活着!”
千良推開一言不發的神靈,展開身後晶瑩的冰翼,向着空中的戰場振翅而去。
“不行!這樣不行!”阿力的劍鋒甩出一道金黃光焰,将惡蛟的火焰吞噬殆盡,“你的冰困不住這妖獸,我的劍沒法直接擊中它的身體,這樣鬥下去,我們沒有勝算。”
千良點了點頭,無論他使出怎樣磅礴的冰雪,都會被惡蛟擊穿,遠古惡魔的力量果然遠遠超過人類。這頭惡蛟被封印太久,此時已經失去判斷與思考的能力,所以連人形都未變幻。隻是憑借内心破壞與戰鬥的本能發洩着怒氣。
“阿良,如果我在一旁用樂聲攪擾他的意識,讓他攻擊放緩,并且我如果能把神力借給你,你的劍法比我精妙,一定可以斬殺它!我知道自己隻是半神,你不可能成爲我的祭司,但有沒有辦法,讓你可以使用我的神力?”
“這不是我是否願意侍奉你的問題。”二人躲閃着惡蛟的攻擊,不時施加還擊,“而是如果沒有共鳴,巫者根本無法借用神明的力量。”
“你一定知道巫者連接神明的巫術吧!死馬當活馬醫,至于共鳴,我不知道那是什麽,但你就想一想我們相處的這段時光,我來擋住這孽畜,你快些詠唱!”
千良看着阿力拔劍迎上惡蛟的利爪。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全是污濁的煙霧。他不知道如此瘋狂的舉動會有怎樣的結局,但現在的确别無他法。
神明選擇巫者,巫者決定侍奉的巫法稱爲祭天。宛如往昔的那些祭司,他們以最純潔的靈魂向神明獻上供奉。光芒自巍峨的神殿抵達人間,爲凡世的城池帶去指引。
他閉上雙眼,摒除外界的所有雜音。他再度看到那剛剛認識不久的少年——他們彼此相知,相知是暗夜中一碗米粉的辛辣氣味,是逼仄卧房之内空曠遼遠的松葉香氣,是他掌心硬繭的些微溫暖,是他古銅色臉龐上潋滟的笑意,是他困惑時微微皺起的眉頭,是在夜色無垠的荒野彼此相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