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少爺,請問屍首可以回收了嗎?”一旁的聯絡者聲音依舊平淡如常,像是在談論着普通的保潔工作。
千良心中不禁生出幾許煩躁,眼前的現場除了可以暫時判定爲連環兇殺之外,根本沒有任何有價值的痕迹。他其實一直對裏會關于非正常死亡事件的判斷标準有所不滿,總以爲怠于介入,隻會造成傷亡不斷增加。在執法會議上也提出過幾次,會長總是無奈地笑着搖頭。是啊,人手不足,當真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
千良身爲執律者,也知道分身乏術的滋味。他的幾次提議不但被否決了,背後又多出許多閑言碎語,說他倚仗巫者世家的蔭庇,這麽年輕成爲執律者,恨不得時時表現。又說起他無法與神明發生共鳴的事情,斷言他根本沒什麽本事。
他其實早就料到那些人的想法。就像裏會的工作人員大多不按照慣例稱呼他爲千執律,而是帶着輕飄飄地喚一聲“良少爺”,仿佛吃定了他隻是來玩票的世家子弟。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異能者即便擁有實力,終歸也是人類呢。
他看着眼前的聯絡者,後者已經在做回收術式的起手式了。他點了點頭,無法看清對方平淡如水的神情下到底隐藏着怎樣的情感。是不是對他失望之至呢,又或者期待着他的表現?那一聲淡漠的“良少爺”,自己也許真的名副其實啊!
千良單手結印,飛掠的風霜淹沒了他的身形,宣告着現場勘查的結束。
瞬移的通道一如既往的黑暗無光,幾乎看不清終點的輪廓。裏會的使命即是守護人世,但這樣的信念已經被戰争侵蝕得支離破碎。千良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懷有這樣的信念,接下執律者的職位,大約隻是因爲家學傳統,至于信念本身的含義,他自認從未仔細思考過。
但他知道,此刻的自己,也許依舊會被他人的評價所困擾。但無論是一直以來接受的教育還是成爲執律者時的誓言,都讓他心中悶燃着一堆怒火,他想找出那個兇手,乃至手刃兇徒。然而,通往真相的道路,此刻來看,也隻能經由理性的條分縷析與抽絲剝繭。他平順着自己的呼吸,将那團火焰鎖進愛斯基摩人的冰屋中。
千良在熟悉的街區飛身而下。術式大概錯了幾個音符,他沒有直接回到在自己的卧室,而是降落在住處附近的巷道。
此處,他亦是熟悉的,牆頭的水銀燈永遠在夜色中明亮着,燈光蒙了一層雨後的水霧,照射着青色石闆路上的一汪水窪,仿佛冷月無邊,連夏夜都變得凄惶起來。
巷口新開了一家旅店,招牌卻是舊的。像是爲了節省資金,直接從上任店主的故紙堆裏翻了出來,連木質都有些開裂了。白底黑字的木牌,店名亦是樸素無奇,大大的旅社二字,帶着七八十年代的陳舊氣息,現在的住宿之地,早就不用這種名号了。
千良停下來看了一看,便想飛掠過巷道,趕回住處。使用術式讓原本尚未恢複的身體更加疲憊,此刻距離天亮還有幾個小時,應該可以再睡一會。就算案件毫無頭緒,明天也不可能再閑晃了。
“唉,讓一下,撞着了啊!”千良回首,搬運大堆雜物的年輕男子正向他走來,在蒼白的水銀燈光下投下一小塊黑色的影子。大概因爲新店開業在即,所以深夜還在趕工。
千良看着那男人走向旅社店門。巷子裏這些宅院的格局都差不多,臨街一間狹小的前廳,後面是院子,有些鋪陳着幾間平房,有些矗立着一棟小樓。有平房的大多開了飯館,那些小樓有些開了旅館,有的做了浴室。
這間旅社也是一樣,從店門看進去,可以看到幽暗的後院。夜風穿堂而過,搖晃着屋頂的吊燈,發出吱吱嘎嘎的輕響。
千良忽而顫栗起來,他知道那是身爲裏會執律者的契約示警。作爲守護人間的裏會成員,入職時皆立下重誓,除卻言辭,更有契約與術式确保職責的履行,面對危及常人的危險,身體必然會作出反應。
他一把推開擦肩而過的男子,手臂與男人懷中的雜物撞在一處,大概是一枚尖銳的鐵釘貫穿了皮肉,但他顧不上鑽心的疼痛,恰如他顧不上身後男子因撞上無形結界而發出的鈍重聲響。
千良縱身躍入被慘白燈光照亮的前廳,自後院席卷而來的夜風并未止息,裹挾着不詳的能量撲面而來,那是關乎磨難、血腥、不甘、彷徨、受困乃至死亡的訊息,仿佛魚店中的魚腥,就那樣盤桓在空氣中,久久不散。
他甚至可以聽到隐約的海浪聲音,仿佛一望無際的水域就近在咫尺。
千良幾乎不敢相信妖魔能在人類聚居之地,制造出這樣龐大的空間,就算隻是幻術,也必定是了不起的對手。
後院的地面幾乎是幹燥的,陣雨帶來的濕潤水汽已然蒸發殆盡,水聲隐沒在二樓的房門之後,像是挑釁一般,發出川流不息的聲響。
千良将巫力彙聚在指端,洶湧的凍氣讓手掌周遭彌漫起一層淡藍色的薄霧。
樸素的木門已經有了一些裂縫,隻需輕輕一推,便再也不能掩蓋門後的幻術。
磅礴的水汽在他面前凝成一片稀薄的白霧,視線彼端的景物卻漸漸清晰起來。腳下是岩石海灘的粗砺質感,此地亦是朔月之夜,締造者留下了微弱的光線,但目力所及之處隻能看到漆黑的海天一線。
不遠處的礁石上有人形在緩緩晃動,像是一團白煙在努力聚集着形體。不知道是因爲本身意念太過微弱,還是此地的締造者技藝尚未熟練。
千良淌過剛到小腿的海水向浮現人形的礁石走去。這片領域之内,巫力的運行依舊如故。
之前那股不安的危險氣息倒更像是誤判了,其實那也許隻是與死者有關的訊息,但在常人聚居的街區出現死亡的陰影,自然隻能判定爲危及人間的險情。礁石之上的人形此刻也沒有發動攻擊的意圖。
千良攀上礁石,包裹着人形的白煙已經消散了。一張瘦削的年輕面孔正錯愕地看着他,旋即又笑了起來,看起來年齡與他差不多,“店家說會有人來看我,果然有人來了呢。可惜我生前就沒什麽力量,連死亡都突如其來,所以也沒有深重的怨念,即便是借着這裏的幻術,我也隻能和你交談一小會。”
眼前少女的面孔漸漸清晰,與千良印象中那張蒼白的面孔漸漸重合,那是死于無名之水的少女,死于靈異兇殺的第二個少女。
她此刻面龐紅潤,帶着生前的美好色澤。秀美的鎖骨上漸漸浮現出一枚鱗片形狀的胎記,像是一朵盛放的梅花。
“鲛人的後裔嗎?這樣珍稀的血脈……”千良歎息着。
“那你就叫我阿鲛吧,生前的名字也沒什麽用了。”,女子露出調皮的笑容,就像任何一個中學女生,“我的祖上确實擁有鲛人的血統,但是已經好幾代人都沒有覺醒異能了。我也沒有什麽能力,隻是很擅長遊泳罷了,但也隻是比其他人,甚至比運動員還要快一些,但我不想參加訓練,所以别人都不知道。”她又笑了起來,帶着一些自得。
“雖然很失禮,但是我想……”,對面的亡魂是和自己一樣年輕的學生,尚未成年,生命剛剛開始,千良雖然知道安慰的言語此刻亦是無用,但如果直接問起死因,又不知如何開口。
“沒什麽,用不到道歉呢。我飄蕩到此處,被店主收容,如果可以做些對查明兇手有益的事情,我也可以安甯地離開了。你就是裏會的執律者吧?原來和我差不多大。”鹹味的海風中,她又笑了起來,仿佛隻是在和友人一起出遊和笑談。
“您是……?”風霜再次不動聲色地彙聚在千良指尖,一直專注于眼前的幻境,他還沒來得及表明自己的身份,而執律者的身份皆由術式加以隐秘,除非自行表露,或是強大的實力者,否則絕對難以覺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