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我遇到神明的後裔,就在巷口的那家旅店,店面灰頭土臉,以至毫不起眼。
它挂着白底紅字的木頭招牌,一樣是風塵仆仆的模樣,油漆寫就的旅社二字,仿佛來自舊日的稱謂,讓人沒來由地生出羁旅的愁緒。
我向那幽暗的屋子望去,強勁的風在破舊的店鋪穿堂而過,撲面帶來隐藏的能量,那是關乎磨難、血腥、不甘、彷徨、受困乃至死亡的訊息,仿佛魚店中的魚腥,就那樣盤桓在空氣中,久久不散。”
——摘自《巫者.千良手記》
他站在教學樓巨大的陰影裏,靠着粗糙的牆壁出神,一身T恤七分褲,戴着耳塞的他,與任何一位溜出自習室發呆的男生并無不同。正是夏日的新月之夜,暴雨将至,黑雲在天邊堆積,仿佛層巒疊嶂的遠山,湮滅了黯淡的星光。
他已經逗留了大約二十分鍾,直到此刻鈴聲大作,22點10分,晚自修結束了,一扇扇被日光燈渲染得發白的窗扇,漸次熄滅了光輝。人潮散盡的教學區,靜默如同一快原鐵。空餘下錯落的教學樓在無垠夜色中,勾勒出模糊的輪廓。
他轉身向教學樓的後門走去,那是通向宿舍區的一條偏僻近路,可以節省下大約一半的時間。他終于看到那道從教學樓匆匆走出的纖瘦身影,看模樣就像是極爲用功的學生。他看着她從口袋中摸出手機,從背包裏摸出耳機挂線,微笑着把耳塞放進耳朵,一腳踏進樓宇之外的夜色。
昏黃的路燈太過溫柔,根本無法照亮腳下坑坑窪窪的石子路,女生卻走得很從容,不知道是太過熟悉這段夜路還是天生的目力良好。
女子忽而雙足發力,沿着小路飛奔起來,像是疾行的禽類。尾随其後的他愣了一下,旋即苦笑着搖了搖頭,也許是在蚊蟲肆虐的悶熱室外等待了太久,焦灼的情緒讓他無法隐藏内心的企圖。而那被追迹的獵物,雖然血脈的傳承曆經漫長的歲月,早已稀薄,但畢竟是卓越異能者的後裔,想來警惕性也是超越常人。(注:常人,指不具備異能的普通人,在某些情況下,異能者與常人之間的界限并不明顯,後文有述)
他看着那瘦弱的女生繞過一處長廊的石柱,飛身躍上平坦的廊頂,撲面便是高聳的建築,她攀援直上,一直沒有回頭。他感到一絲凄涼,這慌不擇路的異能者,大概數代之前就失去了自衛的能力,此刻亦是不敢回望。女生已經躍上樓頂,隻需幾個縱身便可以抵達宿舍區,他甚至可以聽到若隐若現的年輕人的歡笑聲,他知道自己應該動手了。
他晃了晃身形,瞬息間就貼近女子的後背,空氣陡然變得凝重,宛如洶湧的波濤,向被追蹤的女子威壓而去。女子發出一聲尖銳的呼救,但他知道在自己的結界之中,沒有聲音可以被外界聽聞。
女子背靠着樓頂的護欄,死死盯着他。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但他依舊無法在獵物走出教學樓的那一瞬就實施殺戮,直至此刻,他依舊感到雙手在顫抖着。
“你在學校裏殺人,書院曆來都是被神明護持之地,你不懼怕神祗的懲戒嗎?”女生厲聲質問着他,久遠的異能之血仿佛複活了,讓她的雙眸流露出下意識的高貴。
暴雨轟然而至,蒼白的閃電宛如罅隙中穿刺的日光照亮他們彼此的面孔,對面的女孩如此年輕,應該是大一的學生,或許還不到十八歲。
他緊咬着牙關吐露着隻字片語,“我要你最珍貴的東西!”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微微發抖,也許她剛剛提到的神明二字,讓他心有感懷。
“我明白了!”女子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松了一口氣,她在背包中摸索着,小巧的裁紙刀在黑暗中寒光一閃,割斷柔順的長發,三千青絲忽而化作純正的金色,像是一小簇金黃的火焰,驅散了周遭的黑夜。
“拿去吧!吾族的頭發可以變成黃金,但我的異能已是微乎其微,這一生大概隻有這麽一次變幻了。”
女子的聲音因爲憤怒與不甘而微微顫動。他知道這一族的過往,祖先的長發擁有鴉千刃的名号,可以幻化成萬千利器,向對手發動毫無死角的攻擊,當然還可以變成黃金。也許因爲這異能太過珍貴,後來竟漸漸消失于時光的長河,後裔們覺醒異能的概率亦日漸趨近于零。
他搖了搖頭,逼近手持黃金的女子。“那麽你……”劇痛斬斷了女子的言語,但疼痛隻是一瞬。一顆鮮紅的心髒,轉瞬間消失在他的掌心。
他向着年輕女性的屍首跪地三拜,凄厲的嗚咽從他胸中呼嘯而出,他以手爲刃,刺入自己的身體,來回數次,像是一場救贖的儀式。
夏日的雨,總是聲勢浩大又來去匆匆,尚且來不及洗去一地殷紅,年輕女子身邊的黃金像是一束金色的麥芒,在夜幕中徒自閃耀着。
數十公裏之外的一棟住宅,千良從窒息中猛然驚醒,像是溺水的人,終于掙紮着探出水面,大口喘息着。每次本命式神回歸附體的感受都都差不多,那阻隔呼吸之感,常常讓他想起覺醒異能的那一天,凜冽的風雪在逼仄房間裏盤旋不息,封堵住他的口鼻,兩道寒芒從天而降,仿佛下一秒就會斬下他的首級。
千良有些自嘲地笑了起來,式神之術是他最早掌握的術式之一,身爲巫者,注定從小要與修煉爲伍,式神便一直替代他出現在各種場合中,比如上學、郊遊、同學小聚。即便如今已經結束修煉課程,千良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可以在與人群相處自如,并且自從修煉的課程結束,他就接任了裏會(注:異能者組成的自律與守護組織)執律者的位置,這并不是一個無所事事的職位,常常忙得連睡眠都是奢侈之物。于是他甯可忍受式神回歸之時的肉身痛苦,也一直沒有放棄這個替身。
千良看了一眼鬧鍾,差不多十一點了。他最近一向早睡,不到九點就縮進棉被。大概是因爲前些日子,他剛剛完成支援結界加固的任務,那真是耗盡心力的工作。巫者的巫力直到成年之後才會充盈,他不過十六歲,就算使用了恢複力量的術式,成長中的身體依舊需要休養生息。
突如其來的刺痛讓他從夢醒時分徹底清醒過來。這也是使用式神的代價之一,訊息融合總是會給大腦帶來劇痛,從小時候的抱頭大喊,到現在咬着下唇發出一聲悶哼,超越常人的力量總是會有對價,千良也漸漸習慣了。
式神攜帶的記憶紛沓而至,千良看到自己的同學們,亂糟糟地聚集在教室裏,桌椅都被整齊地堆放起來,千良想起來今天是籌備班級晚會的日子,他看着“自己”和兩個女生一個男生聚在一堆,把裝飾彩紙和塑料花挂在牆上。
千良認真地看着自己,他已經很少這麽做了,剛剛開始使用式神的時候,關于式神會不會露餡的擔憂,以及對校園生活的好奇與懷念,常常讓他注視着式神的一舉一動,久久不肯移開視線。但後來,他漸漸明白自己此生大概都要在常人無法觸及的阒暗之地行走,注定無法安甯地度過今生,于是便不再關注式神替代他度過的一個個日常了。
此刻吸引他的确實不是晚會的籌備,而是同學們的閑談。那個戴着銀色發卡的女生先開口了,她的名字應該是木馨,“你們聽說連環殺人案了嗎?我是從目擊者那裏聽說的,真是悲慘呢。”她一臉悲傷凝重的表情。
“啊,啊。”發出輕聲驚叫的女生是端顔,“是怎樣的,快說,快說啊!”她的語速很快,聲音中全是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