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春末夏初、正午,河道兩側林木茂盛,陽光在水面反射出粼粼波光,這是連綿陰雨之後難得的好天氣。雖然有點溽熱,空氣倒也清爽。我和幾個随從在鎮上曉月樓剛吃過午飯(當然飯桌上一定有我最喜歡的那道菜,也是這裏廚子的看家本領—清炖羊肉)。酒足飯飽走出集鎮,我嘬着牙花子,仍覺得齒頰留香,回味悠長。說來真正的美味在大都市往往是找不到的,隻有在這樣的小地方才能吃到。也許是因爲大都市的人都太浮躁、急功近利,飲食也追求表面的複雜和形式的繁缛,反而沒有了偏遠地方人的簡單的醇美和安靜和享受。我穿着我最喜歡的那件半新的灰布長袍,把頭發用布帶束在頭頂,我不喜歡戴帽子或頭巾,那讓人感覺過于拘束而不灑脫。我們一行走過橫跨河道的木橋,橋的那頭樹着一塊一人多高的石碑,石碑上刻着兩個遒勁的大字—觀泰,我喜歡這兩個字,不知是誰的墨寶,顯得既莊重又樸實大氣,其實有時候高人就在我們身邊,隻是我們并不善于發現而已。每次經過這裏我都會駐足欣賞一下這兩個普通的代表地名的字。之後我們過橋右拐向官道邊的潭拓寺走去。寺廟依山而建,山不高,占地也不廣,左右二百步而已,隻能算做小丘陵。寺廟不像是建在這裏的,而是和山長在一起的,在綠樹的掩映下二者融爲一體極其自然。寺廟不大,但顯得莊嚴肅穆、親切包容。我向寺廟正門左邊的側門走去,那是僧人飯堂的門,也是平時僧人出入的地方,推開門,隻見一班僧人穿着鮮豔、嶄新的黃袈裟,他們站成五排,左側對着我,面朝前方正在排練法事儀式,他們的前方,放着七八張八仙桌,桌旁的條凳上坐着幾個剛剛吃過飯的穿着灰色粗布衣褲、灰色綁腿短打扮的僧人正在着聊天。這時候,隻聽見排練法事的僧人們敲着法器,随着音樂節奏齊聲唱到:南無阿彌陀佛!看見我進門,他們中間一名僧人轉過頭來向我微笑,那是我的朋友,他确實太高了,高出所有僧人一個頭。他的笑那麽幹淨、純潔!他是誰?我爲什麽要去找他?我的腦子突然變慢了,我面前的景象正在淡化,什麽都沒有了……
清晨刺眼的陽光已經照進我的窗口。靠!我又在做那個夢了,夢中的那張笑臉如此清晰柔和,滿含悲憫,令人溫暖!夢裏衆僧在鈴铛、木魚的伴奏下,那莊重、熱情、充滿歡樂、抑揚頓挫的誦唱仍然固執地回蕩在我的耳畔: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第一章
列車在夜晚的大地上飛馳,汽笛聲在山谷裏悠遠地回蕩。車窗外路兩側的植物在列車帶起的氣流中不自主地左右劇烈擺動,葉片急速翻飛,黑魆魆的遠山在月亮的清輝下肅穆。我不可救藥地迷戀旅行,喜歡沿途轉瞬即逝的景色,無論是城市、鄉村還是荒野......這時候列車突然間駛入隧道,阻斷了我的視線,我收回目光,轉頭望向車廂内,光線昏暗的卧鋪車廂裏,早已鼾聲四起。我摸出裝在褲兜裏的香煙和打火機起身朝亮着燈的車廂連接處走去……
記得昨晚我的手機在褲兜裏震動的時候我正在酒吧裏拼命讨好着一位剛認識的有幾分姿色的姑娘:“……美女,你不笑的時候我還敢和你說話,如果你笑了,我就覺得你是在嘲笑我長的難看,那我要找個地縫鑽進去了。啊!你笑了!不過你笑起來太好看了,沒有一點嘲笑的意思,我好感動,能讓美女開心我就更開心了,我多希望你給個機會讓我每天都能逗你開心!”姑娘笑着上下打量我說:“聽你這麽熟練的台詞,你是不是每次見到一個女孩都說一樣的話啊?”我裝作委屈的樣子:“你怎麽知道啊?我們以前見過嗎?說過話嗎?我敢保證我是第一次和你這麽漂亮的美女說話!你不知道我今天走到你面前下了多大的決心啊!但我說服了我自己,我忽然明白了我活這麽大就是爲了今天能走到你跟前和你說話!”嘴裏胡亂說着話,我伸手摸出我的手機,我看到是我們老家鎮上的電話号碼。我轉過頭來一臉莊重地沖剛才那位姑娘說:“對不起,我要先走了!我隻能忍痛把你讓給其他更有内涵的帥哥了,我還有事!”姑娘沒用反應過來,睜圓着眼睛、半張着嘴,想說什麽似乎又沒用說出來,她詫異表情至今都印在我腦海裏讓我現在想來都忍不住想笑,而她在我身後甩出來的那句話更是讓我哭笑不得:“家裏沒有擺平就不要出來混!臭流氓!”我不得不暫時停止了貧嘴,急忙走出酒吧門外接電話。這時候從電話裏傳來一個姑娘操着帶我們家鄉口音的普通話說着,大意是我父親身體不太好,需要我回去一趟,我的淚水差點流出來。父親平時是不給我打電話的,看來他身體狀況不容樂觀了!我也沒有來得及問對方是誰,急忙地答應着,對方已經把電話挂斷了。
火車在我們的縣城車站緩緩停了下來,我走下火車的時候,是淩晨1點左右,天空不知什麽時候早已下起細如牛毛的微雨,無聲無息的。獨自走出車站,列車員和車站工作人員懶散、木讷、遲鈍的表情,讓我真切地感受到,在故鄉我也隻是個孤獨的旅人。離開得太久了,我的視野所及都是一種熟悉的陌生!
山區小縣城,仲春的深夜,有一點涼意。我下意識地抖動了一下肩膀,深深地吸了一口涼氣,然後長長地吐出來。車站外的街道因爲細雨的浸潤已經開始變得濕漉漉得漆黑,斑駁地反射着路燈微弱、昏黃的光。我拎着簡單的行李,一個黑色的小旅行袋,向黑夜的深處走去。到我們鎮上還有五六十分鍾車程,我正盤算現在走回去是不太現實了,得找個地方住下,明天一大早再坐車回家。這時候我聽見一輛摩托車從我身後向我駛來。我下意識往旁邊一讓,這時摩托車在我的身邊戛然刹住,下來的卻是一位姑娘,微笑對我說:“哥,我是來接你的!你沒怎麽變,你一下車我就認出來了呢!上車吧,我帶你走!”我一時被搞得滿頭霧水,心想,我什麽時候有了這麽水靈靈的一個妹妹呢?難道這裏的土匪智商都提高了,會用美人計了?姑娘看到我迷惑、遲疑的眼神,似乎明白了什麽,稍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說道:“嗯!哦對了,我忘記自我介紹了,我是陶小靜。”我恍然大悟:“哦!小靜,天呐,成大姑娘了!我真的沒有想到。還以爲是土匪呢,哈哈!”小靜稍有點局促,羞澀地說:“搶也不敢搶你啊,你身手那麽好!哥,你坐車一定餓了吧?我帶你去吃點東西再趕路啊。你爸爸今天好多了,都能起來吃飯了,不要太着急!”我糾結的神經似乎舒展一些,長長舒了口氣。
我們拐進一個古老的石闆路的小巷子,小靜已經沒有初見我時的羞赧:“嘻嘻!哥,記得這裏嗎?”我“嗯”了一聲。我怎麽能不記得啊!走進舊日的小小麻辣燙店,環顧四周,什麽也沒有改變,好像時間在這裏停滞了,我感覺自己像是第一次來這裏,就從來沒有離開過。小巷彌散着米蘭清新、悠遠的香氣。小店是陳舊的木結構小青瓦房,室内昏黃而溫暖的燈光下,是低矮的小方桌和坐上去搖得嘎嘎作響的竹椅。記得我第一次帶小靜來這裏是八年前,那時候她好像隻有十歲吧,和她的名字相反,那時候她很難得安靜一分鍾,把竹椅搖得嘎嘎響,我說不要搖了,把人家椅子搖壞了,人家要把你留在這裏抵債的,可她一點也不聽我的,邊搖邊笑得咯咯嘎嘎的,頭向後一仰,終于把自己的後腦勺摔在地上,嘭!我急忙想起身想把她扶起來,她卻一骨碌爬起來了,嘴角撇了撇,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她一張嘴,我想這下壞了,她一定得哭出來,這孩子哭起來聲音大得很,還很執着。我正愁她哭了怎麽才能哄住呢,她卻又格格笑起來,弄得我又好氣又好笑……想着想着我不自覺地笑了,再看小靜,一副嬌羞的樣子,我心想這姑娘真的長大了……本來要揶揄小靜幾句,卻隻張了張嘴,把話又咽了回去。
雨已經停了,霧氣開始在半空中聚集,越來越濃,纏繞在山間。我騎着小靜的摩托帶着她向山中小鎮駛去,我們不再說話,四周也很安靜,不時有夜鳥從路旁樹上被轟鳴的摩托車引擎聲驚擾得撲棱棱飛起,鳴叫着飛遠。小靜把頭靠在我的背上,看來她是累了,白天替我照顧父親,晚上還要來接我。我偶爾大聲提醒她千萬不要睡着了,免得不小心摔下去,山區的春天夜涼如水,睡着了也很容易感冒的。她卻愛搭不理,應付地嗯兩聲算是回答,雙手卻把我的腰摟得更緊了。我們就這樣在彎彎曲曲的盤山公路上默默前行着。前面山坡下的點點燈火提醒我木塔鎮就要到了,我不無激動地回頭沖小靜說道:“我們到了!”木塔鎮坐落在山腳下一片狹長的開闊地,北面臨山,南面臨江,摩托自東向西駛入鎮上青石鋪成的唯一的街道,不知誰家的狗被驚醒,狂吠兩聲,被主人喝止後,悻悻地哼哼着沉默下來。我們穿過街道一直到鎮西頭的山腳下,停在我家門前,下車小靜要送我進屋,我把她攔住了,她今天确實太累了,我讓她騎摩托先回家,約好明天再來看我和父親。燈光透過糊着白紙的玻璃窗溫暖着我,看來父親還沒有睡呢,我輕輕推開門,隻見父親正坐在八仙桌邊打坐呢,我輕輕呼喚着:“爸!我回來了!”父親緩緩睜開依然明亮的眼睛,笑了,笑得那麽開心:“孩子,回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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