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蒼白的月光被流雲遮擋,樹影忽明忽暗。
毛驢喘着粗氣,蹄子磕碰地面,發出了‘得得’聲。
一條黃土小道直通死人溝,兩面黑影聳立,黑石狼牙般戟長,偶爾能見到鬼火閃動。
爺爺告訴我,黑水溝以前之所以叫死人溝,是因爲無量湖邊,有一棵千眼菩提樹,那裏住着一個狐眼妖僧。
狐眼妖僧面如花狐,碧瞳赤發,身披人皮袈裟,手持枯骨權杖,脖頸挂着九骷髅頭,能用妖術控制有道行的狐狸,讓狐狸幻化爲美女,勾引一些強壯的青年,引到死人溝後挖心吃掉……
我問爺爺,那狐眼妖僧後來去哪裏了,是不是被除掉了呢?
爺爺嘿嘿一笑說,當時有個靜海法師,知道狐眼妖僧的吃人,帶着兩個弟子,夜闖死人溝,企圖滅掉狐眼妖僧。
但那狐眼妖僧道行也是了得,不光妖術驚人,而且通曉佛法,竟然是地仙之體,将靜海法師打成重傷,在兩個弟子的護法之下,三人逃了出來。
靜海法師五髒六腑俱損,奇經八脈皆斷,而且被擊中了背心七寸的命門,沒多久就一命嗚呼了。
靜海法師臨終囑咐大弟子悟心,無論如何,都要除掉狐眼妖僧。
并留下了幾頁經文,告訴悟心經書和他父母有關,要他好好珍藏,不可遺失,終有一天,會知道自己的身世。
不待悟心詢問,靜海禅師已氣絕身亡。
悟心拿着幾頁經文發愣,他自小跟随師傅,并不知道自己家世,也從未見過生身父母。
幾頁發黃的經文,邊緣參差不齊,似乎是從書上撕下來的。
血色的蠅頭小字分外陰邪,研讀數遍,裏面講解的,都是抓鬼養鬼之術,根本沒有任何身世的信息,更不能依靠其找到家人。
悟心歎了口氣,決定葬了師傅,出山修習術道。
數年後,悟心自認爲學有所成,是時候殺狐眼妖僧了,連夜趕往死人溝,趁着重九陽氣最重時夜襲。
狐眼妖僧何等厲害,而且自從食餌了九九八十一顆人心,妖術更加厲害。知道自己殺戮太重,又有無數仇家,也是晝夜不停修煉,功力不可同日而語。
悟心道術已經爐火純青,講求以柔克剛,金鍾罩鐵布衫,接不住他的一招。
但是,那狐眼妖僧修行妖術,以人血爲引,人肉爲食,人心爲丹,豈能等閑看待。
何況妖術歸入陰宗法門,江湖上素有有陰陽雙生,以柔克剛,以陰克柔,禦鬼克陰,真陽鎮鬼。
悟心的道術,恰好被狐眼妖僧克制,一個照面還沒出手,就被放翻在地。
這時,湘陰鬼婆進入死人溝,遇上了這一幕,見悟心體質陰寒,屬于陰命陰身陰脈,而自己尋找多年,就是要找這樣一個傳人。
湘陰鬼婆是湘陰養鬼世家,通曉玄陰禦鬼術,禦鬼克陰,恰好能克制狐眼妖僧。
狐眼妖僧不明就裏,嘴裏罵道,老賊婆還不快滾,若非活的不耐煩了?
湘陰鬼婆咯咯一笑,手腕輕輕一抖,一蓬銀針飛出,狐眼妖僧急忙扯下人皮袈裟揮舞,驚出了一身冷汗。
再看時,老婆婆已經不見,耳膜嗡的一聲,全身陰氣外洩,被擊中神泉穴,百年妖術刹那化爲烏有。
大駭之下急回頭,發現湘陰鬼婆陰笑着,手裏的封魂罐冒着黑氣,這才知道自己着了鬼道。
湘陰鬼婆見狐眼妖僧倒下,一時大意放松了警惕,被假死的妖僧擊中湧泉穴。
湘陰鬼婆惱羞成怒,發動全力一擊,正中妖僧大椎,将其擊斃,不過全身真氣逆行,被鬼氣反噬,神魂俱損。
悟心拜湘陰鬼婆爲師,修行養鬼道。
湘陰鬼婆并非是爲了尋找鬼道傳人,而是在尋找失散的兒子,機緣巧合,才遇上了悟心。
世事難料,在死人溝被狐眼妖僧重創後,元氣大傷。雖暫時保住了性命,但也是一口氣吊着,和活死人差不多。
悟心按照鬼婆的吩咐,托人打聽其兒子,一直杳無音訊。
數月後,鬼婆重病卧床,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将《玄陰渡鬼經》交給悟心,讓他濟世救人,渡鬼送魂。
并告訴他,封魂罐聚鬼道千年煞氣,當今世上無人可駕馭,已被封印在陰煞屍地。
若是有一天,封魂罐再次現世,則預示着将有災難降臨。
有緣人得之,則助之濟世救人,邪惡者得之,則替天行道滅之,并告訴了封魂罐祭煉及其封印之法。
待悟心發誓後,湘陰鬼婆最後叮囑,幫她尋找失散的孩子,見悟心應聲,落淚含笑,撒手西歸。
埋葬了湘陰鬼婆,悟心翻看《玄陰渡鬼經》,書中殷紅的蠅頭小字,似曾相識,中間有幾頁,竟被硬生生撕掉了。
突然,腦子嗡的一聲,似乎想起了什麽,急忙翻箱倒櫃,找出了師傅當年留下的幾頁經文,和渡鬼經的缺頁,竟然天衣無縫……
悟心痛心疾首,聲淚俱下,嚎啕大哭。
原來,湘陰鬼婆正是自己的親生母親。
人死歸鄉,落葉歸根,悟心決定将母親的屍骨,送回湘陰老家。
夜裏,到師傅墳前祭拜,對天禱告,狐眼妖僧已死,望師傅在天之靈能夠安息,随後離開了住處,往湘陰趕去。
曉行夜宿,沿路打聽輾轉數日,終于到了老家。
詢問之後,才得知母親被外婆逼着修行鬼道,父母二人經常吵架。
一天夜裏,父親和母親厮打在一起,撕破了《渡鬼經》,外婆出手打傷了父親。
父親一氣之下,帶着悟心離家出走,從此再也沒有音信。
聽了幾個老人對父親的描述,悟心臉色發白,原來自己的師傅靜海法師,竟然是自己的生父。
經過一番奔波,悟心将父母合葬,帶着《渡鬼經》遠走他鄉……
黑山蒼涼,路邊艾蒿被冷風吹的嗚嗚作響。
月光下,一條閃亮的小河波光粼粼,汩汩的流水聲分外清靈。
驢車颠簸着,我側眼望去,隻見爺爺眼角兩滴晶瑩的淚珠,在月光下閃動着。
我問爺爺,那悟心去了哪裏?
爺爺用袖子拭去了淚珠,苦笑着說:他死了。
聽到悟心死了,我難過地說:悟心好可憐。
爺爺撫摸着我的頭,讓我好好學習,等學有所成,多幫助那些窮苦的人。
我乖巧地點點頭,心裏爲自己鼓勁,一定要成爲大人物,讓爺爺天天能吃肉,還要讓村裏所有人,都能上吃白面饅頭。
多年後,我才知道,爺爺就是悟心。
他這一生,曆經太多風霜,過的實在是太苦了。
爺爺悲歎說,江湖兒女,愛恨離仇,衆生常态。世事無常,豈能盡如人意,還當淡然視之才是。
野狐橋頭,荒草成堆,黑水翻滾。
驢車壓的木闆橋吱吱作響,過了野狐橋,又走了二裏地,山谷豁然開闊,一片湖泊在月色下光潔如鏡。
下了車,爺爺卸了驢車,将毛驢拴在了一顆怪柳上。
湖邊一條破舊的木船搖曳着,月影在水中蕩漾,形成了一簇簇的細鱗。
初次見到湖泊,問爺爺這是什麽地方,亮晶晶的水面真好看。
爺爺告訴我,此處爲無量湖,湖對岸的山崖之下,有一顆千眼菩提樹,狐眼妖僧屍骨就封在菩提樹下。
“爲什麽要封住狐眼妖僧的屍骨,是不是怕發生屍變?”我好奇看着爺爺。
爺爺将破船拉過來,抱着我跳上船,搖着木槳說:狐眼妖僧是地仙之體,死而不僵,湘陰鬼婆怕他借屍還魂,用鬼道術将其封印,細細算來,已滿七七之數,四十九年矣!
湖面上升起了白霧,飄渺之間,異香撲鼻,無數白影在水霧中飄飛。
爺爺捏了一個法訣,念着經文,木船漂行許久,一棵大樹在霧氣中若隐若現。
山崖之下,二尺高的平台延伸到了湖邊,平台之上,一棵參天古樹枝葉繁茂,遮蔽了平台十丈方圓。
千眼菩提樹下,芳草萋萋,貼着綠草,生着無數殷紅的小花。
爺爺說,這棵千眼菩提樹樹齡上萬年,數根聚靈氣,樹下的青草常年不枯。
火紅的小花叫彼岸花,花開如血一樣絢爛鮮紅,猶如紅地毯,是冥界唯一的花,又叫接引之花,送魂渡鬼通往黃泉地府。花香有魔力,能喚起死者生前的記憶。
“真香啊!這花好神奇,不如挖一些種在院子裏,到時用它來渡鬼送魂,就不用爺爺作法了。”聞着甜甜的花香,心裏一陣愉悅。
爺爺生氣的說,彼岸花落地生根,易地則死,運勢低者,見之封魂,生人避之不及,怎能移栽庭院。
見爺爺語氣不好,我心裏委屈,低着頭沉默不語。
爺爺抄起鐵鍬,在樹下挖掘着,‘梆’的一聲悶響,露出了紅色的木闆。
清理後,是一口大紅棺材,上面墨線如網格縱橫交錯,密密麻麻。
墨線之上,走着八道朱漆,朱砂畫着符文,看着非常駭人。
爺爺将鐵鍬扔在地上,在棺材的四角,點了四根白蠟,拿出了作法的墨鬥,倒入了準備的雞血,在棺蓋上對角彈了兩道血線。
拿出十八根桃木釘,用石頭釘入了棺材四周。
最後,在棺材頭部位置,釘入了九寸長的桃木樁,掏出紅線綁在了桃木樁上。
在紅線一頭挽了一個圈,遞到我手裏說:躲在樹後,死死抓着紅線,不管有什麽動靜,都不準出來,也不能松開紅線,知道了嗎?
我點點頭,按照爺爺的叮囑,躲在了菩提樹後面。
梆梆梆……
樹後傳來連續不斷的敲擊聲。
我心裏好奇,悄悄偷眼一看,爺爺一腳踩着棺蓋,啓開了數根棺木釘。
突然,啪的一神脆響,棺蓋崩裂成兩半,一股黃煙從棺材中噴湧而出。
爺爺臉色劇變,淩空後翻急忙往後倒退數步,遠遠看着。
我心裏吃驚,爺爺竟然有如此本事,感到匪夷所思。
噗!噗!噗!噗!
四聲輕響,棺材四角的蠟燭應聲熄滅,黃煙彌散着。
月光從樹枝間一瀉而下,照的地面黑影斑駁。
棺材中,冒出了赤紅的長毛,半張狐狸臉緩緩上升,一雙碧綠的眼睛發着青光,說不出的妖異。
随即,就見一具屍體直挺挺立了起來,渾身白毛飄動,發出了咕嘎咕嘎的蛤蟆叫。
我尖叫一聲,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雙腿發軟,如面條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