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夏天的一個夜晚。
東北松嫩平原中部的一個不起眼的小鎮。
雖然前後的窗子都大敞着,躺在土炕上的何太平依然被熱得睡不着覺,隻是一個勁地用力搖着蒲扇。
看着旁邊已然睡熟的妻子姜雪,何太平心裏有些憤憤:“你倒是命好,擎個現成的,老子還在這兒當苦力。”
不過雖然這樣想,何太平還是有意無意地加大了搖扇的力度,讓姜雪也能享受一下蒲扇帶來的絲絲涼意。
随着時間的推移,何太平最終還是無法抵擋陣陣襲來的困意,他手裏的蒲扇越搖越慢,最後“啪嗒”一下,蒲扇從何太平的手中墜落,但他絲毫沒有反應,因爲巨大的呼噜聲也同時從這間土坯房中回蕩了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睡得正香甜的何太平感覺有個人在身側激烈地搖晃着他的身子,同時頭上還有一隻手在額頭和頭頂處胡亂地摸索。
“哎呀,幹啥呀,天還沒亮呢!”何太平睜開惺忪的睡眼看了一眼,不滿地道。他平日裏最煩自己睡得正香時被人打擾,更何況現在天根本沒亮。
何太平嘟囔了一句剛想翻個身繼續睡,不想他的手腕一緊,緊接着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一下子從平躺的姿勢拉得坐了起來。于此同時還有妻子發出尖銳而又驚恐的大叫。
還沒等何太平弄明白這是怎麽回事兒,忽然他的背後有微風一掠而過,然後他身後的炕沿處突然傳來一個硬物和木頭炕沿的敲擊聲。
“嘭!”
回頭順着聲音望去,眼前出現的一幕景象,當時把何太平吓出了一身的白毛汗。
雖然現在還是深夜時分,但是借着外面的月光,何太平看到他剛才腦袋躺着的地方,一把菜刀破開了他頭下的枕頭,此刻正結結實實地砍在了炕沿上。
何太平可以想象,要不是被妻子死命地把他從炕上拽起來,那一菜刀下來會出現一個什麽樣的後果。
此刻的何太平哪裏還有半點睡意,短暫的驚慌後,他迅速地鎮靜下來,順着菜刀向前望去,一個小小的身影立刻出現在他的視線裏。
“小……小明?”何太平做夢都沒想到,那個趁自己睡着時用菜刀砍自己腦袋的,竟然就是他的兒子何明。
想着自己竟然差一點死在親生兒子的刀下,下一刻,何太平氣沖頂梁,出離憤怒了。
“小兔崽子,你幹啥呢?”何太平破口大罵。
出乎意料的是,何太平的罵聲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此時此刻,那個平日裏怕父親怕得溜溜地何明,卻仿佛對父親的喊聲恍如未聞,他先是漠然地收回了菜刀,然後又伸手在破了一個大口子的枕頭上摸了摸,接着伸出舌頭在手上舔了一舔,臉色突然露出了一種有些詭異的滿足笑容。
不知爲何,看着何明這樣的奇怪表情,何太平突然頭皮一乍,嗓子裏的一句罵人的話竟然被硬生生地被噎了回去。
“噓!噓!噓!”見丈夫張着嘴好像還要大喊的樣子,已經回過神的姜雪忙拉住何太平一邊用力晃着,一邊用手指一個勁地做着噤聲的手勢。
被姜雪這麽一弄,何太平一愣,他回過頭看了妻子一眼,暗淡的月光中,姜雪一臉的惶急,蒼白得吓人。
許是剛才叫得太大聲,姜雪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沫,啞着嗓子道:“小明不對勁,好像在夢遊,先别喊,别驚着他。”
聽姜雪這麽一說,何太平也感覺到确實情況有些不對。
平時何明這孩子雖然有些淘氣,但是總體上還算乖巧。而且這孩子天生膽子就不大,平日裏别人殺個雞都都會吓得直跑,那麽今天又怎麽可能突然有這麽大的膽子過來拿菜刀砍人?
況且現在何明兩眼雖然睜着,但是眼神直勾勾,分明是沒有焦距。按照這個特征,确實像傳說中夢遊的狀态。
“不行,我得把菜刀奪下來。”說着,何太平起身,他沒敢直接面對何明,何明雖然小,但是在夢遊狀态中,何太平可不敢保證自己一下子就能把菜刀奪下來。
“小心點!”姜雪緊張地看着自己的丈夫,眼前的兩個都是她至親至近的人,無論哪個出事,都不是她能夠承受的。
何太平怕燈光刺激到何明也,沒敢拉開電燈開關,而是慢慢地從炕頭挪到炕稍,然後又慢慢地下地,他相信,隻要他能在背後接近何明,出其不備之下,奪下那把菜刀還是不成問題的。
不過事與願違的是,何太平兩腳剛剛着地,還沒等雙腳落實,何明卻一轉身,提着菜刀,身體僵直地向屋外走去了。
何太平顯然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發生,趕忙止住身形,就這麽看着何明悄無聲息地走出了這間屋子。
當何明的身影消失在門口之後,何太平馬上起身跟了過去。不過當他走到門口時,望着眼前一片漆黑的走廊,他不免有些遲疑。
何太平實在不敢确定,當他走入那片黑暗時,會不會有一個小小的身影,突然從黑暗中蹿出,對他劈上狠狠的一刀。
“啪”随着電燈開關的一聲脆響,頓時昏黃的燈光頓時驅走屋中的黑暗,何太平回頭看看姜雪,都發現對方滿臉的擔心。
借着屋内的燈光,何太平發現,走廊裏空空蕩蕩,并沒有何明的身影。他噓了口氣,對妻子點了點頭,然後繼續小心走出了自己的卧室門。
姜雪也是同樣害怕,但事關自己的親身骨肉,害怕的念頭隻是在她的腦海裏那麽一閃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此刻見何太平出去,也忙起身下炕,趿拉着鞋,跟了出去。
還沒等姜雪走出這個房間,就聽到何太平從另一個房間傳來一聲驚呼,緊接着傳來“當啷”一個金屬物品掉到地上的聲音。
姜雪心裏“咯噔”一下,頓時心髒控制不住地狂跳起來,她顧不上害怕,三步兩步地就沖進對面何明的卧室,一進屋,就見何太平此刻正抱着何明站在屋子中間,借着從自己屋子裏傳來的一絲亮光,姜雪看到何太平懷裏的何明一動不動。
“怎麽了?”姜雪大急。
“快,開燈!”何太平看了妻子一眼,抱着孩子徑直走向屋裏的土炕走。
姜雪聞言忙急走兩步,摸索到燈繩,拉開了燈。
何太平那把孩子平放在炕上了,先是看了看孩子又有受傷,然後又俯身側着腦袋聽孩子的心跳。
“小明咋樣?”因爲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姜雪急的不行。
“聽心跳很正常,應該問題不大吧!”何太平皺着眉聽了半晌也沒有聽出個子午卯酉來,最後隻得無奈地站起身。
望着皺着眉頭的丈夫,姜雪心裏愈發的不落底起來,她上前一把抓住丈夫手臂,語氣裏充滿惶急:“你告訴我,剛才小明到底咋地啦?”
何太平看了一眼妻子,見姜雪急得不象樣,知道妻子太擔心了,他拍了一下姜雪的手臂,安慰道:“别急,别急,孩子沒受傷。”
他停頓了一下,指着房間西南角的一張桌子接着道:“剛才我跟着他過來,正尋思怎麽把他手裏的刀給奪下來呢,不知道他發了什麽瘋,對着桌上的那盆花一通亂砍,然後就自己扔了刀暈倒了。對了,那屋裏怎麽會有一盆花?”
“花?”姜雪楞了一下,回頭看了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那花是昨天小明自己在野外挖回來的,那時候我正在做晚飯,就沒管他。”
“哦。”何太平點了一下頭。
正在夫妻說話的時候,這二人誰也沒注意,此刻何明的鼻梁之上,一滴白色的汁液蓦地一分爲二,然後順着鼻梁小小的坡度分别滾入了何明的兩個眼角,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好像從來沒出現過。
在何太平夫婦此時的心裏,那盆野花隻不過是整個事件中一個不重要的小因素。誰都沒把那盆花當做事情的關鍵,隻是簡單地當成了孩子玩耍時的一時興起。
要是他們知道,如果在孩子暈倒後,他們隻需要用毛巾給孩子擦把臉,那何明的人生就會像天底下大多的孩子一樣,雖然不見得能大富大貴、出人頭地,但是也能享受到最起碼的平穩和安靜。那他們還會不會再對那盆野花毫不在意呢?
但是命運還是跟他們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就是這一次的疏忽,何明的将來卻走上了一條驚險刺激而又波瀾起伏的人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