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姐,你失眠嗎?”
“偶爾。”
“是否會經常因爲噩夢驚醒?”
“還好。”
“你在服用安眠藥?”
“量很少。”
“除了安眠藥,是否還在服用别的藥物?”
沉默從周子知那裏蔓延,她放在膝蓋上的手指收緊,這個動作突然,明顯。
譚音将手裏的藏青色筆記本啪的一合,“周小姐,既然你不願意配合,我想我們沒有必要再聊下去了。”
沙發上的郁澤看到房間的門打開,譚音獨自走了出來,他的眉頭皺起,“怎麽回事?”
譚音在他旁邊坐下,“我懷疑她精神方面受到過極大的刺激。”
“懷疑?”郁澤冷眼睨她,“我不希望再從你嘴裏聽到懷疑這種毫無可取性的說法。”
譚音的面部抽了一下,幾不可查,“她的床頭櫃角落擺着安眠藥瓶,從生産日期和剩下的量可以
判斷,她頻繁服用安眠藥,而且我從她房間的垃圾簍裏看到一個藥瓶,她還在用抑制情緒的藥物,我等她主動坦白,但她隐瞞了。”
郁澤默不作聲,輪廓線條冷硬。
譚音也不打擾,她擡頭打量起客廳,從玄關處鋪的墊子,茶幾,沙發,桌椅,到牆上挂的畫,樣樣都簡單而不失品味,并且一塵不染,這個屋子的主人細心,嚴整,幹淨到有些潔癖。
郁澤從沙發上起身,他站在房間門口敲了敲門,這個舉動落入譚音的眼底,她在沒見到周子知前,以爲對方是郁澤的女友,不然郁澤不會找她。
來了才知道不是,至少現在不是。
郁澤推開房門進去,目光鎖住站在窗前的纖瘦身影。
半響,郁澤邁開腳步走近,淡淡的檸檬香繞過鼻息,他低聲說,“譚音能幫到你。”
周子知沒回頭,“兩年前我在醫院醒過來,我隻覺得是睡了一覺,可醫生告訴我已經過了四年,
我很努力的配合醫生複健,去說服自己适應四年的變化,以爲隻要拼命做好,一切還能延續,但是我忘了,世界在變,人也在變。”
她垂着眼簾,睫毛輕顫,遮住了眼底的苦澀,“我長期失眠,畏懼夜晚,隻能靠藥物入睡。”
郁澤的喉結顫動,嗓音沙啞,“我會講故事。”
周子知愣了愣,好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心頭不由一暖。
郁澤的聲線低柔,緩緩道,“從前有隻小兔子,她很喜歡在森林裏玩,有一天,小兔子和平時一
樣玩到天黑才回家,她在路上撞到一隻腿受傷的大灰狼……”
“小兔子救了大灰狼,從那以後,大灰狼每天都背着小兔子在森林裏遊玩,他們成了很好的朋友。”
故事很短,内容簡單,聽在周子知耳中,牽起了很大的觸動,她轉身,感激的看着郁澤,“謝謝。”
郁澤勾唇,“我去叫譚音進來。”
周子知點頭。
譚音再進來還是那副萬年不變的撲克臉,她雙手交握,“有沒有興趣跟我說說六年前的那場車禍?”
周子知閉了閉眼,再睜開時沉澱的是平靜。
“那天是周六,他的生日……”
她記得是正在拍攝《秋日》,通告很滿,那時候她因爲推掉通告的事,和鄭潔鬧的很不愉快,當時何閱銘在别的劇組跑龍套,他們約定好了,爲了不被狗仔發現,她和何閱銘一前一後去了國外,在那裏認識她的人極少,可以随性。
行程計劃的一天兩夜,給何閱銘過生日,順便當作旅遊。
她沒有料到,那趟旅行的軌迹是經過地獄的,第二天何閱銘生日,他們在一家舒适的咖啡館喝了一杯咖啡,準備去商場逛逛。
周子知的聲音輕不可聞,“我們站在路口說話,一輛車子直接朝我們這邊開過來……”
說到這裏,周子知的身子開始顫抖,她的手攥出可怕的力度,泛白的骨節仿佛要刺破那層薄弱的皮沖出來。
譚音的聲音很柔很細,帶着安撫,她按住周子知發抖的手,“放松,這裏沒有車子,你在你自己的房間,你很安全。”
周子知渾身濕透,她的胸口劇烈起伏,整個人的狀态都很糟糕。
“我總是夢到當時的情景,以旁觀者的角度。”她的眼神放空,喃喃道,“我看着自己被車子撞飛出去,砸到路牌,倒在路上,鮮紅的血大片大片的從我身上往外湧,我的白色裙子染成了紅色,許多人尖叫,喇叭聲非常刺耳,我看到他傻站在原地,然後驚慌的跑過去抱住我,無措的叫喊。”
譚音蹙眉,這個女人的病情比她預料的要嚴重,“然後呢?你還看到了什麽?”
周子知突然閉了一下眼睛,“看不到了,那個情景我每天都會重複。”
極快的,譚音的腦中勾勒出全程都用“他”來代替的男人,她盯着周子知,“在你付出生命以後,他有了新歡,背叛了你們的愛情。”
周子知的神經條件反射的一縮。
譚音輕歎,“真是可惜。”不知是指那個人還是指周子知。
越在乎越痛苦,恨是遺忘不掉的,隻能面對。
周子知需要克服車禍留下的陰影,對那段感情真正放下,徹底從那片灰|色||區域走出來,沒有人能幫得了。
“說實話,你這類的病人我接觸了不少,但你是唯一一個分文不取。”譚音用她的方式化解沉悶,“機票錢還是我自己出的。”
雖然她面無表情說出來的效果微乎可微。
“我不建議你服用大量安眠藥,那不是什麽好事。”
“試着聽點輕音樂,養一隻小寵物,看看書,和親人多走動走動。”
“我忘了你是個藝人。”譚音說,“最沒有自由的職業。”
“藝人的面比普通職業要多,很多人會混淆他們的戲裏戲外,深迷他們飾演的角色中出不來,不過……”
“我認爲一個聯申的總裁,不至于會犯那種低級的錯誤。”
周子知擡眼,目光還有些潮濕,卻已然清明,“你是他請來的說客?”
“看你怎麽理解。”
譚音細長的眼尾挑了挑,窺觑郁澤的女人太多,能讓郁澤重視的隻有眼前這個。
“希望下次再見面,是參加你和郁澤的婚禮。”
她說完就走了出去,甚至不給周子知反駁最後一句話的機會。
郁澤嘴邊的煙燃了大半,他從煙霧看過去。
“通常情況下,一個人受傷太深,遭受過沉重打擊,會導緻陰影面積會成倍增加,受自我保護意識影響,會排斥,逃避,甚至懼怕他人的接近。”
“多陪她做放松的事,看看美好的東西。”譚音說,“給她時間。”
郁澤吐了個煙圈,“哭了嗎?”
譚音把筆記本收回包裏,“我覺得她不是能在人前痛哭的人。”
“想不想知道你在她的精神領域占據了多大的空間?”
郁澤彈掉煙灰,“這種事還不需要别人來告訴我。”他會自己發現,感受。
譚音聳肩,“祝你好運。”
她走到門口,周子知從房間出來,送她下樓,看不出任何異樣。
是個很會隐藏真實情感的人,譚音突然想回去看看這個女人的作品,她在上車前對周子知耳語了幾句話。
郁澤,“譚音跟你說了什麽?”
周子知看他,“譚音說她喜歡你。”
郁澤挑眉,“喜歡我的人多了。”
周子知嘴角抽搐,雖然這話是事實,但是從當事人嘴裏聽起來還真是……自戀
郁澤說,“她是有夫之婦,有時間我帶你去她家,你會見到她的丈夫,是個……”郁澤想了想,“很特别的人。”
周子知奇怪的看着他。
郁澤說,目光灼熱,“我在解釋。”
周子知說,“我沒多想。”
郁澤失望,有時候我很期待你能多想。
聖誕節那天,《狹路》上映,周子知去貢獻了一票。
看電影是很放松的一件事,比較适合跟關系很近,三觀相同的朋友一起,坐在電影院裏感受人物的喜怒哀樂,身臨其境,盡情哭笑,不用遮遮掩掩。
喬楠的寶寶感冒了,她沒時間,周子知一個人來了。
身旁的座位一沉,周子知忽然扭頭,看清坐下來的男人,她呆了一下。
隔着跳躍的空氣,眼神交錯,他們沒有一句交流,收回視線看着大屏幕。
電影落幕,有人意猶未盡,有人抱怨不值票錢,也有人壓根沒看劇情,一臉幸福的帶着愛人離開。
座位上的人散了,整個電影院漸漸變的冷清。
郁澤從大衣口袋拿出一顆糖遞給周子知,那糖的形狀像小兔子,精緻可愛。
周子知剝開糖,甜味繞着舌尖擴散,侵入心底,她說,“我們試試。”
郁澤一怔,那一瞬間,他笑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