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跟前頓足,離他幾步之遠,可将他的側臉看得分明。清俊暗斂,半垂着長睫,視線定在墓碑上,神色靜如平淡無波的湖面,看不出半絲動蕩。整體來說有些消瘦,但不算憔悴與頹廢,如幾天前見時差不多,又似乎有哪裏不一樣。
耳旁傳來小叔叔的詢問:“你什麽時候來的?”他沒有動,連視線都沒移轉過來,仿佛沒聽到一般,這一看又覺他像被風化了的石像般,那麽的不真實。
就在我心間遲疑不定時,淡冷低回的嗓音帶着淺譏緩緩從他嘴裏溢出:“爸,敏敏和......他來看你了。”清冽的嗓音徐徐萦繞在空間,帶着輕渺的沙質。
我覺得眼睛有些刺疼,用力眨了幾下,那疼還如針刺般。直到......他回轉了目光,我被深深震住!剛才從側方向看他,因爲是垂着眸,長長的睫毛遮蓋了他的眼睛。此時才發現,幽深的雙眸裏滿是疲憊和倦意,滿滿的血絲,還有沉黯不知名的情緒在内。
目光足足定了有四五秒,才再度垂眸,他往旁大退了一步,讓開了老爹墓碑前的位置,卻也沒有任何要走的意思。氣氛一時變得詭異又凝滞。最終還是小叔叔發話:“給大哥上香燒紙錢吧。”我回過神,去看小叔叔的臉色,卻見他肅穆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低頭将手中的紙袋捧到身前,裏面是滿滿一袋的紙錢。年前老爹忌日時回來得匆忙,也沒想到這事,早上起來慧嫂遞給我袋子時愣了下,說讓我代她向老爹多燒一些,應該是她早就疊好了的。
擡步走到墓碑跟前,盡量不讓餘光飄向那處,很快就背朝着他,不在我視線範圍内了。可即使背對着,仍覺如芒在刺,明明沒有目光射在我身背後,卻總覺得後背發燙。我斂了神,直挺挺地跪下,雙膝磕在堅硬的石闆上,有點生疼。
一聲咯響,陸向左跪在了我的身旁,手上一暖,他握住了我的手,對着老爹的照片開口:“蘇伯伯,有些話我憋在心裏很久了,一直沒機會對您說。那年的事,全是我的錯,說再多悔恨的話,也無濟于事,隻希望您能給我一個機會彌補,我會對敏子好的,一輩子。”
怔怔側首看想他,一片清哀之色浮于言表,心裏很不是滋味。陸向左被那份愧疚壓抑太久,到了這時才在老爹跟前傾吐了心聲,他早就明白有些事不是說錯了就能彌補的,除了許下對我好一輩子的承諾,其它再多的語言都是蒼白的。然而,子傑站在我們身後,他聽着這些要怎麽想?
也罷,隻當借着這次機會,徹底讓他死心吧。
我閉了閉眼,睜開後道:“老爹,我和阿左明天就要一起出國了,可能今年你忌日沒辦法來看你了,不過你放心,我會在國外爲你祈福的。你也别擔心我,有阿左照顧我呢,放心吧,咱就是去了美帝國主義,也不會丢老蘇家的臉的,因爲我是你蘇沐天的女兒嘛。”
絮絮叨叨又講了些别的,紙錢也燒得差不多了,我給老爹磕了頭起身,轉身時匆匆瞥了眼站在旁邊如化石般的男人。他始終埋着頭,目光定在腳下,面色沉黯不知在想什麽。我咬咬牙,擡步跨過他身旁,似覺腳下步伐艱難如跨越長河。
可就在我與他擦身而過的瞬間,突然半空中冒出句不高不低,音量足以讓我能夠聽到的話,甚至語調都是平平緩緩,沒有太大起伏,可我卻整個人如墜冰窖,從頭涼到腳,乃至連血液都凝固住。
他說:“敏敏,你是要瞞我瞞到死嗎?”
霎那我的耳朵嗡嗡,一片轟鳴,不敢置信地轉頭看他。終于,沉埋的頭緩緩擡起,沉黯的雙眸波瀾無驚地看向我,在那裏面我看到自己瞪圓的眼,微張的嘴巴,一副目瞪口呆狀。“你胡說什麽?”我聽到自己在否認,可是對着那雙眼,沒來由的心虛。
他盯了我半饷,唇角勾起,笑容卻比哭還難看,“在來這之前,我一遍遍想着那不是真的,就在剛才我也在想,不要問了吧,那一定是假的。可你現在的表情是,藏都藏不住的驚慌失措,告訴我,那個說你會因易感體制而衰竭緻死的消息是假的,告訴我!”
腦中的弦蓦然繃斷,苦苦瞞下的真相,終究還是被他知曉了!可是他從哪得來的消息?是小叔叔說的?不可能,小叔叔如果要講,一定會告訴我。那還能是誰?甯一?會是她嗎?
我垂了眼,語無倫次地說:“你在說什麽?我一點都聽不懂。阿左,小叔叔,我們回去吧。”急急拽了陸向左的手就想走,可是我的另一隻手的手腕被子傑緊緊拽住,下一瞬炙燙的液體滾在我的手背,我呆住了。
“敏敏,我可以接受你因爲愛他而陪他一起出國,也可以接受你狠心放開我的手是愛我沒有愛他深,更可以接受你現在已經不再愛我,但你要我如何接受将來的某一天,你會在我不知道的角落,不知道的時間,悄然離世?”
滾燙的液體随着他的語聲,一直撲簌簌的滴落在我手背,幾乎要把那處灼一個洞。我死命抽手,可怎麽抽都抽不出來,視線已模糊,最怕的事,終究還是發生了!
“子傑,放手!小敏的手被你抓紅了。”小叔叔在旁呵斥,可是他旁若無人,根本聽不進去,反而抓得更緊,嘴裏更是蠻橫地說:“不放,死也不放!一放開,你就要跑到我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從此連你一片訊息都找不到,我甚至都不知道你何時會有事,這次我再也不放了,不管你拿什麽理由來搪塞我,我都再也不會放開你!”
“呵!”一聲冷笑從陸向左嘴裏溢出,“許子傑,你一定要在蘇伯伯的墳前這麽鬧嗎?你要讓他在九泉之下,還爲敏子擔憂?”
子傑終于擡起眼,臉上是未幹的淚痕,眼中還泛着淚花,他狠狠盯着陸向左道:“你就是這麽愛她的?帶她遠離熟悉的故土,去到一個沒有朋友,沒有熟悉的人的陌生國度,然後讓她陪着你一起死?哈,陸向左,你的愛還真是偉大!”
“那也總比你要好,每一次在敏子最需要你的時候,你人呢?遠在天邊!有你這麽做人丈夫的嗎?就像現在,你完全不顧她疼痛,哦,是了,現在你們離婚了,你和敏子已經完全沒有關系,又哪裏還顧得了那些呢。”
子傑眼神縮了縮,手上倒是松了些,但仍沒放手的打算。
一聲沉喝從旁傳來,是小叔叔,“夠了,你們要吵給我滾去外面吵,别在這擾了大哥的清淨!”這回兩個如鬥牛般紅眼的男人不吭聲了,在小叔叔面前,他們都不敢再造次。
确實老爹如在天有靈,看到這一幕估計得發怒。最終還是陸向左松開了我的手,率先大步往墓地門外走,小叔叔橫了子傑一眼後,冷冷扔下一句:“出去再說。”也往前走了去。原位就隻剩了我和他兩人,而他的手改爲圈箍在我的手掌上,力度剛好不被我掙脫,之前被他握得極緊的手腕已經一片通紅,火辣辣的生疼。
兩人相對無言地往墓園大門處走,心神恍惚間突聽他問:“敏敏,如果我堅決不讓你走,你會怎麽做?”我怔愣了兩秒,酸澀地回:“子傑,你不要這樣。”
他慘然而笑,沒再說話,一路沉默走到了外面。停車的地方,兩道身影站着在等,小叔叔面容消沉肅穆,眉頭緊蹙。而陸向左的目光就比較難懂了,他的視線緊凝在我身上,悠遠而漫長。莫名的心虛在泛起,手上再次想掙動,可我隻微動了下,圈箍的手就緊了一分。
這樣的勢态,要身旁的男人放手,是決不可能了。
小叔叔待我們走近,對着子傑開門見山就問:“不管你是用了什麽手段查到這件事的,現在給我句話,你究竟想要怎樣?”
沉吟了兩秒,他堅定地說:“我想陪着敏敏,不管她發生什麽事,我都不再離開她半步。”
小叔叔面上露出了諷意,“你問過小敏了嗎?征求過小敏同意了嗎?”兩句話把子傑堵得面色發白,而且小叔叔不給他反駁的機會,又道:“你别忘了,你們已經離婚了,你根本無權再對小敏做任何決定。子傑,你有想過爲什麽小敏打死也不肯說這個秘密嗎?你有想過她費盡心機瞞下這一切,最後仍被你揭穿是有多痛苦嗎?你從沒想過,當知道真相時,你的第一反應就是跑來質問,你根本就沒從小敏的角度出發好好想想整件事。”
“不是這樣的!”子傑低吼出聲,臉上神情猶如厮鬥中豎毛的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