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叔把煙鬥拿得近些,眼神迷離地似在回憶,好一會才道:
“大哥的心血管病那時就查出來了,醫生嚴令他不能碰煙酒,但我在柔城看到這個煙鬥時,還是立即想到了他,毫不猶豫就買了回來。至今還記得當時大哥拿過煙鬥時的神色,似隐忍似歡悅,愛不釋手之極,卻又想把它存放起來,因爲他怕自己會忍不住吸上一口。可最終他隻是養成了在手上把玩的習慣,到底是沒用來吸。”
我越加困惑了,小叔叔講這個故事意指什麽?想了好一會仍是一頭霧水,不由苦笑着說:“小叔叔,你想說什麽不如直說吧,這彎子繞的,我腦袋轉不過彎來。”
他失笑出聲,眼中滿滿寵溺,“小敏,你老說你腦袋瓜不靈,其實你比誰都聰明,其中的意思你怎會想不通?隻是你有意避開罷了。這個煙鬥就好比許子傑,而你就是當年的大哥,明明對他喜歡到愛不釋手,可是卻做了大哥曾想做的事——将他存放。爲什麽不學大哥,把他放在掌心,慢慢介懷掉那些無法隐忍的事?”
繞了半天,總算明白小叔叔的意思了,真的不得不佩服,他說話的境界就是高,一般人還真挺難懂的。我默了下後道:“小叔叔,我以爲......你是理解我的。”以爲他那麽久的沉默,是贊成我決定的,否則他若幹預,我和子傑沒法斷的那麽幹脆。
但他卻說:“理解,你所有的行爲我都理解。無非就是不想許子傑知道你身體這件事後難過嘛,可是你想躲着他偷偷去死這個行爲根本不可能成立,也别指望他會慢慢将你遺忘。我和他姐姐是夫妻,你若有一天出事,他不可能不知道,你覺得那時候的他,會是什麽情形?隻要我和阡柔一天是夫妻,這剪不斷的親戚關系就還在,他永遠都不可能遺忘掉你。所以,小敏,”有意頓在這裏後,又加重了語氣問:“你不覺得自己對他很殘忍嗎?還有,你真的舍得嗎?”
心化成殇!小叔叔當真懂如何攻破我心防,又知道如何擊潰我!他将我一直壓在心底最深處的隐憂,全部毫不留情地剖白出來,仿若生生剖開了我心口,一片血淋淋。這裏頭的層層關系,我如何能想不到?正如小叔叔所言,我與子傑解除了婚姻關系,但牽系永遠都不可能斬斷,有根無形的線會永遠連在我們中間。
我幾度深呼吸,腦中組織着各種詞彙,因爲眼前這個男人太強大,拿個不恰當的比喻來說,他強大如敵軍的司令。攻克他比攻克一座山還要難!但凡我不能用更強有力的舉證反駁回去的話,那麽最終結果我會兵敗如山倒,動搖了堅持這麽久的信念。
可想來想去,都沒成言,因爲我已被逼到絕地,除了……“小叔叔,我的口才沒你好,也不會繞了彎說話,我所有的念想在你面前也無所遁形,可是,能不能求你這一次,成全我這唯一的心願。”
是了,我對小叔叔毫無任何辦法,除了利用他對我二十多年的無條件溺愛。直直的,示弱的,乞憐的,凝望着他,最終我從他臉上看到了我想要的表情——妥協。
他輕歎出聲,搖着頭似喃語似遺憾:“阡柔,抱歉。”
心間波動,原來,小叔叔是帶着許阡柔的意願來勸我的,這足以證明他們已經到了某種情深的境地,我爲這個認知而感到高興。終于小叔叔能夠脫離我這個枷鎖,真真正正的與所愛之人交心,從兩種感情角度出發,他是我的小叔叔,許阡柔是子傑的姐姐,我由心地祝福。
疏忽之間,小叔叔一改之前憂色匆匆,換了另外一副沉肅之色。我在心中緊了緊,明白之前的他,是許阡柔的丈夫,現在的他,才是我蘇敏的叔叔,他是要真正與我展開今晚的交流了,可能接下來說的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好了,小敏,如果你真的決定好了,那就不要再悔改。聽着,上一次我就和你提過美國那個醫學博士的事,這期間我與他聯絡上了,他對你的個案很有興趣,表達了想要親自爲你檢查的意願。正好乘着這次你陪陸向左出國治療的機會,你也嘗試就診吧。但我事先給你打個醒,你的案例特殊,沒有絕對的成功,也沒有絕對的失敗。這也是我和大哥遲遲沒有送你去國外醫治的原因。”
沉着冷靜,果斷理性,這才是我的小叔叔蘇暮年。
其實他在喚我回鄉那刻,就已經定下了這些決案,甚至可能更早的時候他就在爲我計劃了,剛才的勸解,是盡一個丈夫的責任。如果從他自身角度而言,偏向于現在提出的這個方案。隻要不是逼我與子傑怎樣,其它事我都能接受。
不管有沒有希望,怎麽也是一次機會。反正我本沒抱太大希望,就算那醫學博士對我束手無策,也不會太過失望。于是我果斷點頭應下,小叔叔長舒了口氣,語重心長又感慨道:“小敏,你是真的長大了,懂得體念别人,懂得權衡輕重,也懂得審時度勢抓住有利的情感來達到目的,小叔叔很欣慰,但更心痛。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你可以回到從前的天真無憂,那才是你的本性,這個樣子的你,讓我很揪心。”
我頓時整張臉都刷紅了,原來剛才我利用的小計謀,對小叔叔來說,同樣無所遁形,他根本就明白我是在利用他對我的情感來求他,如果他想要拒絕,完全有那理性在。可是他最終選擇的還是成全我的任性,無條件支持我的決定。
待小叔叔離開後,屋内一片靜谧,安靜到細針掉地上都能聽見。我仰靠在椅背上,看着頭頂熟悉的镂空設計的天花闆,手上學着他也轉着那個小巧玲珑的煙鬥,轉着轉着就轉出了眼淚。小叔叔,你的比喻其實不恰當,如果子傑是煙鬥,我是老爹的話,那麽即使我在這刻沒有放棄煙鬥,也終有一天會像老爹那樣,不得不放下,難道還能帶着它一起走嗎?
我不能。
隻要一想到這,我就認定自己的抉擇是正确的。再殘忍的割舍,都得舍!
夜裏睡得很不好,但這次沒有再夢見子傑,而是時有人聲在耳邊講話,可是在說什麽,我又聽不清,削尖了耳朵都聽不清,我很急,那些人背着我在叽裏咕噜說什麽?到後來的影像就有些驚懼了,我躺在一張手術台上,眼前是好幾個穿着白大褂的醫生,他們手中亮着明晃晃的手術刀,唇角的笑容是陰森的。
噩夢驚醒,滿身都是冷汗,回想腦中殘存的影像,知道那不過是聽了小叔叔的建議後産生的心理反應。也足以說明,我其實根本意義上排斥去美國就醫的,不是我諱疾忌醫,而是我這個病,基本無治。
醫術再好的醫生,都不可能保證人這一生永遠都不感冒。流感,最常見的一種病類,常見到走在路上,十個人可能有五個人是帶着病菌的,而隻要我與這五個人不期然的擦肩而過,就有可能把病菌帶到自己身上來。這種事,根本避無可避!
尤其是,經曆了這次雪地極凍和……流産,我的體質可能沒有從前那麽能抗了,換句話說,免疫功能也随之衰退了,這樣的得病率會更高。隻能說,聽天由命吧,至少短期之内我還不會離開這人世。
清晨,小叔叔就來接我了,上車之後我向他提出要求去接下陸向左。這在昨晚睡前通電話時就說好了,他要陪我一起上墳拜祭老爹。小叔叔沉了臉,但沒說什麽,車子也開到了陸宅門前,陸向左已經站在那等候。
今天的他,穿得很正式,一身黑色西服,裏面也是黑底的襯衫。在中國,人們習慣了用黑色來祭奠亡者,以此來表達對死者的尊敬。抵達墓地時,晨霧霾霾,放眼而望,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模糊看不清遠處。尤其是到了此處,霧氣相對要比城市裏更沉濃。
無聲走在石階上,三人都似有意放輕了腳步,因爲如此沉肅靜默之地,不适合鞋跟咯咯響,那是對亡者的不敬。然而,等我們緩步走近,我被凝立在墓碑前的颀長身影震住。
他怎麽來了?!
直覺去看小叔叔,隻見他眯了眯眼,臉上閃過深思,低聲道:“不是我通知他來的。”
我默然,小叔叔向來幹脆果斷,他如果否認,那就一定不是他。那麽不用說,定是許阡柔打了電話給子傑,他們姐弟的感情,很深。
真的就想掉頭而走,一次次的經曆沉痛,不管是我還是他,都是心殇。唯有不見,才是對對方最好的選擇。可這是離開前最後一次來拜祭老爹,我沒法轉身,而且也已經臨到近處了,相信他已聽到我們的腳步聲,但是他卻始終沒轉身看一眼,隻定定地凝立在墓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