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敏,是爸爸對不起你媽媽。”
這是老爹的開場白。之後他講述了一個男人把一生獻給了事業,把寂寞和孤獨留給了妻子的故事,最終導緻了悲劇的發生。但毋庸置疑,他們曾經是相愛的,隻是歲月的洪流帶來了太多不安定的因素。
老爹說第一次發現媽媽精神狀況出問題時,是在我四歲那年。她拿枕頭把我差點悶死在床上,是慧嫂趕來的及時,才阻止了慘劇發生。後來問媽媽原因,她說我不是老爹的孩子,不該存在于這世上。去醫院一查,心理醫生說她這是長期壓抑之後引發的症狀,俗稱憂郁症。
但她的情況要更嚴重些,她活在自己的世界,産生一種幻覺,潛意識裏認爲背叛了老爹,與别人生下了我。所以一次次的想要遺棄我,就如我五歲那年,她把我帶到月華寺,叫我站在某處,自己卻悄悄離開了。後來老爹帶着人四處尋找,問媽媽我的下落,她隻一個勁的抹淚,卻始終閉口不言。
最後還是蕭雨的父親找上門來,說他們家蕭雨提起在月華寺裏見過我。等老爹趕到月華寺時,天已大黑,大夥裏裏外外沒找着我,老爹嘶啞着嗓子一聲聲喚,最終是在神台底下發現我的。那時的我像驚惶的小鹿般,抱着身體簌簌發抖,直到回到老爹溫暖的懷裏,我才大聲哭起來,告訴他媽媽不見了。
回家我就生了場大病,遲遲不見好,後來醫生查斷,說我是易感體質,要麽不生病,一生病就難痊愈,因此造就了後來老爹爲我細緻安排鍛煉事宜。
此乃後話了,回到五歲那年。
自那以後,老爹對媽媽格外不放心,二十四小時留了人在旁守着她,可到底還是沒守住,月華寺遺棄事件過後半年,媽媽還是吞下安眠藥,永久的睡下了。當時的我,也在!
老爹推開卧房門進來時,媽媽安詳地閉上了眼,氣息已無,而小小的我被綁在她手上不能動彈,眼睛睜得銅鈴一般大,卻不哭也不鬧。那段時間内,誰也不知道我和媽媽究竟發生了什麽,然後我變得隻會睜大了眼,卻癡癡呆呆不會說話。
老爹講到這頓了下來,我也默然着。如此說起來,五歲那年在月華寺裏被媽媽遺棄,還虧得蕭雨才獲救,想必當時的她與我一般小,也不懂那什麽嫉恨,在旁邊看到了我被媽媽遺棄的這一幕,回家就跟大人提了,從而救了我。那我揮她的一巴掌還真是揮錯了,她說的都是事實,媽媽确實是生病了。
媽媽臨走前的那一刻,原本是想帶我一起的吧,那在她最後的遺信裏提過,可是最終不知道她爲什麽沒有那麽做,而隻是讓僅有五歲的我目睹了自己母親從生到死的過程。之後我的癡呆,應該由來于媽媽對我的刺激,曾以爲對媽媽最後的印象是她死後安詳甯和的那一幕,卻原來那一幕是在這種情況下,如釘子一樣釘進了腦裏的,永生難忘!
所謂的安詳甯和,也不過是表面。
“那後來我是怎麽好起來的?”聽到自己幹啞如撕裂般的嗓音在問,這些事我一點印象都無,而我自有記憶以來都是東奔西竄的,沒有半點癡傻的痕迹。
老爹握住了我的手,他滿是掌紋的手心摩挲着我的手背,“你媽媽的後事辦完之後,我就請來了心理醫生來爲你診治,醫生說你的癡傻隻是表面現象,而你又還是孩童時期,隻需仔細引導就能痊愈。可一個月下來,醫生束手無策,你完全沒有好轉,反而有往自閉症方向走。後來你小叔叔當機立斷找來了一位催眠醫師,入你夢中,發覺你腦中一直在盤旋着你媽媽的身影,于是我們下了一個決定。對你催眠,封住那段與你媽媽有關的記憶。
起初我們還猶豫與擔憂,但在催眠之後,你果真從封閉的世界走了出來,變成了單純無憂又調皮脫骨的野孩子。你媽媽的陰影,再也不存于你世界,看到這樣的你,我和你叔叔都十分欣慰,除了挂慮你的易感體質。直到你十七歲那年,我接到說你掉進江中的電話時,手都顫抖了,趕到醫院時,你人還在搶救,整整三天三夜我沒合眼,你才熬過來。
之後有近一個月的時間,你都昏昏沉沉的,可我記得你清醒時,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問你媽媽是否遺棄過你。當時我就懵了,問你怎會有此一問,你卻咬着唇不語。我立即跟你小叔叔商量這事,估摸你可能因爲掉落江中受到冰寒刺激,而啓發了那被封存的記憶。前事在例,我們不敢冒險,怕你又一次陷入那封閉的世界,隻能匆匆找來那名催眠醫師,他通過催眠入你夢,再一次封存了你在江邊出事後的記憶。”
原來是這樣,難怪我完全不記得自己有掉落江中,可顯然這個催眠醫師是技術不過關的,他并沒有完全封住我的記憶,我還殘留了陸向左在黑漆漆的江邊告白的影像,包括之前媽媽去世的那一幕,我也始終印刻在腦子裏。包括去月華寺時,我依稀能想起五歲那年的片段。
是催眠醫師的問題,還是我的問題?會不會,那封存的記憶在慢慢回來?
“小敏,讓大哥休息吧。”
小叔叔再次進來打斷了我們,他的眉宇皺得極緊,神情肅穆到峻寒,我心中一個咯噔,轉首看老爹,隻見他微眯着眼看我,但又不像是在看我,好像穿透了我在看另一個人。念起他對媽媽的摯愛,剛才回憶那番,是又牽動了他對媽媽的愧疚嗎?
若不知往事,我會以爲老爹每次拿起媽媽的照片,那依戀的目光裏盡是思念;現在知了那些事,就明了思念之外還有愧疚,這份愧疚伴随了他二十多年。當推門看到媽媽沒有呼吸的那一幕,他定是萬般痛苦的吧,我還能被催眠師封存記憶,無憂無慮地做沒心沒肺的蘇敏,可老爹呢?他不能,他将那段回憶刻在了心底,時而翻起來咀嚼一下。
退出急診病房,發現陸向左已經不在外面,應是被小叔叔趕走了,隻聽随後跟出來的小叔叔壓低了聲音道:“醫生那邊下通知書了,說是......就這兩天。”
我陡然驚起,一把揪住他的胳膊,“什麽就這兩天?”他這是什麽意思?老爹剛還不是跟我清清楚楚講着那些往事嗎?心血管病一直有在吃藥,隻不過是這一次比上回嚴重而已。
但小叔叔的眼底染滿了悲恸,凝注着玻璃窗内的老爹,沉聲開口:“大哥的病早已入膏肓,上回醫生就發過通知了,不能再受刺激,一倒下就可能......再也站不起來。這也是他早早退下來的原因。小敏,這一次,你真的太不懂事了。
你可知你媽媽的事,一直都是他的心病?這麽多年,他始終都在内疚,所以把加倍的疼愛給了你,表面對你極其嚴厲,可但凡隻要你所想做的,他和我都會盡全力爲你完成。就比如,你要嫁給許子傑這事。可如今,你的許子傑在哪?他爲什麽還沒有回來?”
我的許子傑在哪?他爲什麽還沒有回來?這句話問得我啞口無言,手伸到口袋,摳着硬硬的機器,它在之前被我摔了後,就一直處在關機狀态。等小叔叔又去找醫生探讨治療方案後,我摸出了手機,再次啓動撥通了那個号碼。
依然是響了好多聲才被接起,依然是那個輕到不能再輕的聲音,熟悉、遙遠......
“子傑,你回來吧。”我真的真的要撐不下去了,求求你,無論如何,都先回來。讓我依靠,給我支持的力量,告訴我老爹不會離開我,我沒有比這一刻更需要你。
但是,他沙着嗓音回:“蘇敏,抱歉,我這時候不能回來。”
“爲什麽?”我蓦然嘶吼,對着電話,“爲什麽你不能回來?就當是可憐可憐我也不行嗎?餘淺已經結婚了,你還要守她守到何時?她不愛你,許子傑,她不愛你啊!”還有一句話我沒有怒吼出來:可是,我愛你啊,許子傑,爲什麽你就不能看看我?
砰!我把手機砸在了牆上,然後,它從牆面作自由落體運動,到地面時已是四分五裂,就像我的愛情,我的婚姻,乃至......我的人生。
當夜,老爹走了。
走得很安詳,很平和,當時我在場。
當年我見證了媽媽從生到死的過程,而今,我又見證了老爹從生到死。不知是老天爺對我殘忍還是優待,生命和死亡本就是密不可分的,媽媽和老爹是我最親的人,讓我陪他們走這最後一程,未嘗不是好事。
夜裏,我本是留在老爹病房裏守夜的,就躺在隔壁的床上,忽然像是有所覺般在夜半驚醒過來,側頭而看就見老爹睜着眼凝目在我身上,連忙下地到他跟前問他有什麽需要。他搖搖頭,隻是拉着我的手輕聲說:“小敏,爸爸要去見你媽媽了,以後的路就要靠你自己走了,不過我很放心,有你小叔叔護着你呢。”
“老爹,你在胡說些什麽呢?你看我這麽調皮搗蛋不懂事,三天兩頭的闖禍,做事也沒個調的,沒你護着怎麽行?光小叔叔一個人管不了我啦。”
他笑着伸手撫我的臉,憐愛地說:“你也知道自個的缺點,以後就得多多自省,我蘇沐天的女兒可不能沒出息。”我拼命點頭,卻見他開始呼吸短促,說出來的話也斷斷續續的:“小敏,我有沒......有說......過,你長得......很像你......媽......媽?”
我驚急萬分地按急呼鈴,然後目睹了醫生沖進病房,對老爹進行急救,中間一度甚至還用上了電擊,看着老爹那蒼老單薄的身體一次次因電流而被彈起時,我緊緊咬住自己的手背不讓眼淚奔湧而出,不讓無法抑制的顫音影響到他們。
但最終,醫生搖搖頭,說了“無能爲力”四個字,低歎着走了出去,隻剩下我和小叔叔兩人留在病房,與老爹告别。
老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暮年,以後小敏就拜托給你了。
最後的最後,老爹依然不放心我,将我托付給了小叔叔,可是他不知道,我是那麽那麽的依戀他,隻想牽着他的大手成長,隻想呆在他身旁永遠沒心沒肺。
因爲,我是他蘇沐天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