蕩漾開去的波紋就如同他臉龐的笑容。水波蕩漾,時光宛若又回到了二十幾年前,那時他還是個中年小夥,爲了生計,爲了夢想,踏上開往陌生城市的巴士車。
滿腔熱血,踹着兜裏的百來塊錢,緊張、激動、害怕。
他會害怕都市的繁華,害怕那一棟棟隻在電視裏見過的高樓。當時的城市還并不是十分發達繁榮,但和他居住的窮鄉僻壤比起來,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滿口奇怪語音的城裏人,他發現,原來世界這麽大。自己就如同蝼蟻一般,站在高樓林立的街道,踩在硬邦邦的水泥路上。
硬邦邦的水泥路,給人的感覺不是踏實,簡直如履薄冰,似乎一個不小心,就将掉入地獄,翻滾在城市的最底層,永世不得翻身。
我試圖把自己想象成山爺,想象着自己第一次接觸城市,想象着我站在人潮中呆若木雞,往來的人群推搡着的肩膀。
我發現,自己這身打扮漫步在大街小巷顯得格格不入。
“然後啊。”山爺的聲音打破了我的想象,湖面已經恢複平靜。
“然後我就灰頭土臉地回家了。”他說,“我回了家卻完全沒有失敗的沮喪,我簡直是意氣風發地走在鄉間小道上回的家,知道爲什麽不?”
我木讷地搖搖頭,心想,你兜裏一分錢都沒了還那麽高興幹嘛?
“因爲我在車上遇到的那個人啊!我到時就覺得他是上天派來的财神,我那就叫出門遇貴人。家裏人問起來,我也就敷衍了事。手中攢着那人留給我的一個地址,打算第二次進城去。”
我期待着他接下來的故事,不,這不是故事,這是他的親身經曆,我聽起來總有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
“這一次,我又得去借錢,本來還是想要借個兩百,畢竟我已經找到好門路了,當然,那隻是當時覺得的好門路。人沒讀什麽書,也沒見過世面,經不起誘惑,雖然知道那是犯法的事情,但那人說得幾句,我也就上當了。”
“最後借來借去,他們知道我虧了,第二次死活不借了,最後我隻能找到嶽父家,也就是雪兒她媽媽的父親,好說歹說借到二十塊錢,估摸着也夠了,隻要到了上邊反正就有錢花了。”
“于是我又上了車,說來也巧,我又遇到上次那個售票的,他還以爲我又想坐霸王車呢,誰知道我十分爽快地付了車費,并吹牛說老子有的是錢。哈哈哈……”
“到了城裏,第一個就去找那個老鄉,東問西問的好歹還是找着了,因爲上次說好了,他說帶我做生意,所以我就直接找到他,他也很爽快,帶着我就下館子去了。”
“大酒大肉,吃喝玩樂,我很快便沉溺其中不能自拔,當時結賬掏錢的時候我還害怕那老鄉會訛我,誰知道他兜裏全是些紅票子,那大把大把的百元大鈔啊,我就看傻眼了,一次就消費了四、五張。”
“因爲那老鄉還叫了許多一起混的朋友,所以一頓飯下來,再洗個澡按個摩啥的也消費了幾百塊,那花錢簡直就像倒水一般,潑的一下就出去了。”
“嗯?”我鄙視了他一眼,“有沒有……”
“哈哈哈,有,都有。”
“你知道我說啥麽。”
“說啥?”
“特殊服務啥的?”
“有,也有!”
“戚,山爺你就那樣學壞了。行,快接着說~!”
“回家的時候啊,那老鄉才對我說,剛才用的都是假鈔。我當時就吓蒙了。老鄉就安慰我,說這活兒安全,不用怕的。我呆頭呆腦地就信以爲真了。”
我想了想,他帶你吃喝玩樂就是要把你往坑裏帶,你一個剛從鄉下出來的哪裏抵制得住誘惑。
我們倆聊着完全忘記了時間,中飯時間都過了,我聽着他的故事入了迷,茶早就涼了。
我竟然完全不覺得饑餓,使勁催促他快點講,山爺也毫不隐瞞,繼續向我訴說起來:“上鈎之後,第二天他就指示我去花假鈔了,我找了家小商店,拿了張百元大鈔,當時手抖的啊,拿錢都拿不住了。”
“那個老闆也搞笑,看着我猶豫着不說話,錢要給他又不給他,見我手抖得這麽厲害,幹脆一把把錢奪了過去。我看見他用手在錢上摸了摸就放進了抽屜裏,找零給我。我站着不動,手依舊發抖。”
“當時我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不過還是沒有發現。因爲當時這個假鈔才剛剛興起,所以人們壓根就沒有防備,所以一直很順暢。我也吃到了甜頭,接下來是第二次,第三次……我成了一個貨真價實的假鈔販子。”
“我通過這種手段掙來的,并沒有像他們一樣随手亂花,我攢着,我記着要讓父母、妻兒過上好日子。第二年,我就兜着錢回鄉下砌房子去了。”
“咦?你難道不知道直接用假鈔找人砌房子嗎?”我問他。
“那怎麽行呢?都是鄉裏鄉親的,我再狼心狗肺也不能這樣啊。”
“行,行。然後呢?房子砌好了?”
“燒窯啊,打地基啊,忙活着呢。後來發現錢少了,那不成,這點錢還是不能省的,所以我又尋思着進城幹一票,完事兒了就把房子砌好了,不幹了,再也不幹了。”
我隐隐約約猜到他的下場了,自古以來,貪心的人少有好下場。
“剛過完年,我就進城了,誰曾想。”他說着便望向湖面,目光呆滞,整個人像是突然陷入了癡呆。
“喂,山爺,進城之後咱了?”我提醒道。
誰知他完全沒有反應。
“山爺?”我推了推他。
“誰曾想,手頭的票子還沒花出一張,就給警察逮了。”
我也是聽得入迷,心情忐忑不安。“坐牢了?”
“坐牢了。”他說,“想鑽法律空子賺輕松錢的人誰有好下場?我爹說對了,老老實實種田也要比這樣強,隻有踏踏實實幹活,一步一個腳印掙錢才行。”
“幾年?”我也在心中爲他感到傷心。
“四年。”他把我揪住,從我口袋裏掏出一支煙點上。“房子也沒動工了,一切都沒有了。那虛假的繁榮富貴不過過眼雲煙罷了。”
我想也是,用那種方式掙來的錢,睡覺能踏實嗎?茜兒說了,君子要行得正站得直。
“四年時間,我并不想通知家裏人我要坐牢這件事情,但還是有老鄉把消息帶了回去。”他說着把衣服提起來,給我看他的後背。
我看到一道深深的傷疤,紫色的傷疤。
“那是在裏頭給打的。”他呵呵直笑,“包餃子知道不?”
我搖頭,我隻在上聽過撿肥皂。
“用被子包着打。”他說。
我想想着那種畫面,一個人卷在被子裏,被一群人拳打腳踢的畫面。
“沒事兒,大不了出去後從頭再來,腳踏實地幹活,老老實實做生意就是了!”
他搖了搖頭,“出來後一直是雪兒她媽在照顧我,進了一趟那裏邊,你這個人呐,唉……那時候我腰椎間盤突出,剛做完手術,一直是雪兒他媽在照顧我。”
“過了幾個月,我連踢帶罵把她趕了回去,家裏的積蓄也花得差不多了,房子也别想砌了。我在sy市簡直就成了乞丐。”
我頓感凄涼。
“有上頓沒下頓,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常常要露宿街頭。”
“爲什麽不回去?”
“回去種田?不甘心啊,看着繁華的城市,别人爲什麽就能過着好日子,爲什麽我要落得這幅模樣?我不甘心呐。”
“隻要有頭腦,想混好還難嗎?”我問。
“聽我說。”他把煙頭扔到地下,踩滅,端起茶杯,卻已經涼了。“最絕望的時候,我連自殺的念頭都有過。但是我……”
但是什麽?我聽得心潮澎湃,要開始了嗎?
“我遇到了一個改變了我命運的男人。”他說。
“又遇貴人了?”我瞪大着眼睛,問道。
“我遇到那個男人,那是一個冬天。”他陷入沉思,波瀾不驚的臉龐開始顫抖,雙眼中似乎有一團火焰在燃燒,無比熾熱。簡直就是癡狂。
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那個男人是誰?
“那是一個冬天,還很早,下這很大很大的雪,街上幾乎寸步難行。但我除了大街,也沒地方住,我蜷縮在角落,裹着髒兮兮的被子,身下墊着舊報紙。我遇到了他。”
我的心微微一顫。那是個冬天,下着很大很大雪,街上幾乎寸步難行。爲什麽這麽熟悉?
“天快亮的時候,我看見一個男人,他裹着厚厚灰色帶帽毛衣,帽子遮住了他的眼睛。他身旁帶着個抱着孩子的女人。”
我的心狠狠抽搐了一下。爲什麽?爲什麽他所說的和我常常出現的夢境那麽相似?!!“抱着孩子的女人?!那個女人是不是穿紫色衣服?!!”
“對,紫色衣服。我永遠忘不了。”山爺說。
我整個人狠狠地抽搐了一下,渾身都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心髒更是猛烈顫抖。這不會是巧合?我看不清他們的臉,但他們的身影曾在我的夢裏出現過無數遍,這不可能是巧合。
“那個男人走過我的時候突然停下了腳步,我看清了他的臉。他對我說了一句話,改變了我一生的話。”山爺的渾身也開始微微發顫,風撥動着他的頭發,幾根銀色的頭發出現在我的眼前。
“他說:‘要想不被這座城市踩着腳底下,那你就得把整座城市踩在腳底下。’這句話,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我站起來,面朝着湖面,捏緊了拳頭。
“那…那個男人…是誰?”
“我當然認識他,他可就是那個一連幾天都上了報紙頭條的男人!”
“誰?”我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廖奕。”
我整個人就像觸電一樣,身子癱軟了,跪倒在地下。“不可能,他不是被槍決了嗎?”
“不知道,又沒人親眼見到他被槍決,憑他的勢力,找個替死鬼應該不難。但我相信自己不會看錯,那個男人,就是當年sy市第一黑幫的幫主,當時的年齡卻和我差不多大。”
“不可能。”我淚水嘩的一下就下來了。
“我親眼看見他和那個女人把一個孩子放在了敬老院門口。我看着他們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白雪之中。我想那個孩子八成是救不活了,别問我爲什麽不救他,我當時連自己都養不活。不過後來敬老院裏出來個老頭子,把那孩子抱了去。”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淚水完全模糊了我的雙眼。
連山爺都被我的反應吓了一大跳。“你?”
“我……我就是那個孩子!”我哭喊着,聲音在湖面蕩漾開去,“我就是那個孩子!!”
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麽會那麽肯定,我就是那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