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婧宸在我丹穴山住下了,且是要黏着我睡,那時候,長訣天尊的臉色不大友善。我打崆峒幻域出來,就格外喜歡婧宸公主這個姑娘了,撇開她當初分我六個小倌哥的仗義不說,單單是她能對沉钰拿得起放得下,我就十分佩服。
她俨然也十分信任我,拉着我回廂房的時候說:“良玉,我隻是想同你說一說罷了,憋在心裏終究是太難受。”
于是,我從她口中聽到了一個故事,是關于她哥哥予祁太子的。
這故事還是要打一塊長安玉說起。
大荒以南,有座赫赫有名的堯光山,山南玉石甚多,守山的便被稱爲“玉神”。我少時曾去那裏求過一塊暖玉,給師父他老人家刻了一串佛珠,做了壽辰的禮物。那玉神是個發須花白的老頭,真切模樣我記不大清楚了,隻還記得那是個十分和氣又慈祥的老頭。當初我去求玉,他曾對我說過一句十分有哲理的話,大緻是這樣:“這玉同萬物一樣,也有生長老去。你來找它的時候,可能恰恰趕上一塊玉長得最好得時候,那這塊玉便同你有緣。像兩個人有緣一樣。”是以當初我還沒說什麽,他便親自挑了一塊玉給我,溫潤質地,窩在掌心有淡淡溫意,恰是我要求的那一種。我自是千恩萬謝,奉上一把扇子作爲報答。
婧宸說,她哥哥當年路過堯光山,也曾去向守山的玉神讨過一塊玉石。
予祁太子在芒芒玉石之中,一眼就瞧上了剔透無瑕的一塊白玉,似花似雪,隻消一眼便喜歡上了。而恰好,玉神取下這塊玉石,交到他手上,說的話跟當初對我說的那一番差不離,唯一多加了一句話說的十分玄乎——“長安玉,生仙骨。有朝一日,它會幻化成仙也不一定。”
我打斷她,驚訝道:“長安玉?”
婧宸縮在被窩裏,點點頭:“四海八荒唯一一塊長安玉,十分稀罕的。”
我想起予祁太子曾拿給我畫扇面的那一把,十二根長安玉扇骨根根精緻,不假思索道:“你哥哥莫非是将它做了扇子罷?”
婧宸瞪大眼珠子望我:“你知道?”
我皺眉道:“我隻是替太子殿下畫過一幅扇面,十二根長安玉扇骨十分精緻,不過卻早就忘了當初畫的什麽了。”
婧宸聽到這句話,眼淚一下子蹿上來。我一下慌亂,不知如何是好。
“那上面畫的該是九裏香。”她哽咽道。
我恍然記起!是了,當初我隔窗遙望,恰好看見山頂三丈高的九裏香花樹,白色花瓣盛滿枝頭,冰清似玉。我當即執筆花了一副九裏香,以爲隻有這花才配得上那長安玉做的扇骨。
“後來呢?”我問。
婧宸用被子蒙住臉,話音微微顫:“這扇骨是哥哥一根一根精心打磨的。他以前當這把扇子是寶貝的。”她默了一會兒,又道,“你不曉得他寶貝成什麽什麽樣子。從前哥哥是佩劍出行的,打他做了這把扇子,便時時刻刻将它握在手心。握慣寶劍的手,突然喜歡握折扇了,當時九重天人人都新奇。且他這一握便是幾千年。上面的九裏香花枝栩栩如生,我有時候看到,常常會覺得拿扇子會變換成一個仙子,穿着九裏香花衣,美貌無雙。他爲這把扇子取名‘長甯’。”
我皺了皺眉,長甯這個名字似是在哪裏聽到過。我想了一會兒又覺得這名字不太熟悉了,默了半刻開口問:“予祁殿下可喜歡那九裏香扇面?”
“喜歡。他喜歡那扇子每一處地方。”
“可這就不對了,今日……今日他來我丹穴山,那扇子已經不在他身上,我爲他沖了九裏香花茶,他說他不喝九裏香,”我長歎一口氣,“而且他像是對九裏香格外……厭惡也談不長,隻是有些過分在意。他打丹穴山離開的時候瞧見那山頂上的九裏香身形都是一晃。”
後來,婧宸同我解釋了一番,我才曉得那予祁太子爲何會這樣。
我如何也沒能想到,玉神那句話,不過千年就應了。長安玉,生仙骨。那把扇子果然幻化成一個貌美的女仙。婧宸隻是略略描述了一番,那女仙還是被喚作“長甯”,她身着九裏香紋飾的素色雲裳翩然起舞,冰潔的模樣宛如自九天昆侖漫漫而落的飛雪。
我一怔。忽然想起來那日随師父去昆侖山救沉钰,隔着漫漫飛雪,那紅紗靈動,衣袂翩翩的姑娘,冰清一笑缺如飛雪落九天,那聲音微涼卻也帶溫柔——“神君,我是長甯。”
果然,婧宸說那長甯陰差陽錯落入了昆侖山,自此再沒有回過天上。
我疑慮頗多,不明所以。
隻聽婧宸聲音微顫,告訴我,那長甯本是喜歡他哥哥予祁的,可是她哥哥卻在那扇子變成仙子之後突然不喜歡了,處處遠離不說,甚至好幾次都讓長甯陷入危難。她越來越不理解他這個哥哥了。
我也納罕:按理說那扇子幻化成仙子,且是個貌美仙子,這是件極好的事,予祁既然之前這樣喜歡這扇子,不應該說不喜歡就不喜歡了啊……腦海裏突然蹦出一個想法,把我吓了一大跳,我顫巍巍問婧宸:“扇子變成女仙了他便不喜歡了……你哥哥該不會好南風罷……”
婧宸從被窩裏扒拉出腦袋來,剜了我一眼道:“他若是好南風,爲何會去娶那婉茗!”
我方憶起來這一茬。
“我其實很喜歡長甯,我覺得她做我的嫂嫂是很好的一件事。可是父君不這麽想,諸位仙官不這麽想,最重要的是,我哥哥他不這樣想。他對長甯的絕情,常常讓我膽寒。我常常想,從小跟我一起長大的哥哥,爲何會變得這樣。後來我發現,他隻是對長甯這樣。”
她這句“隻是對長甯這樣”讓我覺得心中如壓了千斤鐵錘般沉重。我這一沉重,是想起來了崆峒幻域裏,凡間的薛輕。不知道爲何她便從腦海中浮現出來,我不知道爲何這樣了解她的心思,隻是十分想問一句那長訣天尊轉世的文漫,爲何偏偏隻對那薛輕這樣。可凡間時候我并沒問出什麽,回了天上再問長訣,他面色便不大好,是厭惡到連這“薛輕”的名字都不想提的樣子。
恐怕是我做姻緣神君這些個萬年,姻緣文示寫了這樣多,寓意美滿的扇面也畫了不少。總希望,這神界的情緣能得圓滿。于是也願意相信那些故意的折磨是有苦衷的。你看我六師兄也曾爲了沉钰逼他服絕情丹,你看沉钰也曾爲了護六師兄周全而诓他将曾經送的青藍長裙燒了個精光。
我同婧宸講:“你哥哥怕是有苦衷的。”
婧宸卻紅了眼眶對我說,“良玉,你同長甯并不熟,所以不曉得她受過的悲苦,所以你相信哥哥他有苦衷。可是我卻不信了。”她重新将臉埋入被中,我甚至能感覺到她難過得身子一抽一抽,喑啞的聲音從被中傳來,“良玉,你曉不曉得,長甯她是一把神扇,她有生命有知覺。長安玉沁涼怡人,是消暑的上好玉石。那時候正值炎夏,哥哥很疼我,将那扇子放在我身邊一個月,要給我消暑。她便是在那時候幻化成仙的,是以我是第一個知曉的。”她頓了頓,長歎一聲道,“她雖能幻化仙形,但畢竟沒有多少修爲。可就算是這樣,那時候她卻曾從我手中一躍而出,憑着扇子元身豁然一個扇展,替哥哥擋下了百枚緻命銀箭。那時候長甯頂着身上殘破的窟窿,央求我帶她去看哥哥。長甯那時候是将這一面當做此生最後一面的。”
“當時你哥哥他……他怎麽說?”
“彼時……恰好碰見哥哥捧起婉茗的臉,說‘謝謝你救了我’。”
我大驚:“可救他的明明是長甯啊!”
被中的婧宸不答話了,身子扔在抽搐,想必是傷心到了絕處。我沒曾想過那俏皮大膽、同沉钰一樣玩世不恭的婧宸公主,有朝一日竟會爲了旁的人這樣傷苦。
過了許久,被中的人兒漸漸緩和,不聲不響,我以爲她睡了,于是慢慢起身,吹滅了燭燈。月光翻過窗紗照進來,有疏影斑駁,十分靜谧。
婧宸卻又輕聲開口道:“我也同哥哥講過,救他的是長甯。”
晚風吹過中衫,我身子一僵:“那你哥哥他……”他信了麽?
“哥哥在給婉茗喂藥,甚至連頭都沒有回,滿不關心道——‘她不過是把扇子’。”
她頓了頓,又緩緩道:“良玉。我今日講的這些,你莫要同旁的人說。天庭那些個神仙,都不喜歡長甯的。沒有誰可以幫她,也沒有誰可以幫我。若不是今日哥哥來請你畫姻緣扇,我也早就忘了五萬年前同你還有些情誼了。叔爺爺說得對,縱然我不希望哥哥同婉茗成親,縱然你不給他們畫姻緣扇,他們終究還是要在一處的。我同你講一講,也算舒了這幾萬年的一些愁苦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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