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後又是接連十天，天尊大人一直對我冷冰冰沒有好臉色。本神君内心十分沉重，沒想到他堂堂一個天尊，度量竟然這樣小，怒火竟然能連燒四十餘天，絲毫不見熄滅迹象，我真佩服他八輩祖宗。他現今既然如此不待見我，所謂眼不見爲淨，我還是早早離了三十五天的好。于是在月黑風高某一日，留書信一封，便連拉帶扯最後抗了小鳳回了丹穴老巢。

小鳳離了三十五天時候，對着碧玉池中夜晚開得正盛的睡蓮妹妹，一步三回頭。

本神君心中其實有些怨氣的。

長訣天尊他這四十餘天費心照顧我是一回事，我感激他；可他一直這樣冰着臉色，仿佛本神君欠了他多少錢一樣，便又是另一回事了，我恨不能照着他的臉一拳對付上去，大喝一聲：“給我笑一個！敢不笑？老娘揍你！”

我擡頭深深望了一眼丹穴山的月亮。其實我也明白得很，有些事僅僅是可以想想的。比如揍他這件事。

于是，我在那留給他的書信中客客氣氣謝了他這四十餘天廢寝忘食的照顧，本神君感激涕零雲雲，内心溫暖雲雲，日後願當牛做馬報答他的恩情雲雲。當時寫着都忍不住手抖，幾欲抽自己幾個耳刮子——

編！接着編！

小鳳心心念念挂着它的睡蓮妹妹，立在殿外望着天上，十分癡情。于是我當晚忍着對長訣天尊的滿腔悲憤，挑了把扇子，尋着睡蓮妹妹的模樣畫了幅扇面給它，它方愉悅幾分，抱着扇子去睡覺了。

我順手又畫了一幅長訣天尊的畫像，畫的時候就想着畫完之後一定給他白淨的臉上畫個大花臉，好好折騰他一番。可是畫完之後，望着那高華的樣子，那我心愛的眉眼，握筆許久卻不忍心動手了。坐在椅子上望着這幅畫，心中千萬情絲悠悠潺潺，不舍離去，最後竟合衣在這畫旁睡了一整晚。

醒來時候，窗外雲淡風輕，紫菀向暖，自山頂吹下的風帶了淡淡的九裏花香。

我揉了揉眼，渾身僵麻，裙子已經皺得不成樣子，我剛忙起來認真瞧了瞧長訣天尊的畫像，呼，還好，并未皺折。

身後輕飄飄響起一句：“睡醒了？來把這藥喝了。”

我驚魂甫定朝着身後看去，四十多天不變的冰冷神色穩穩當當紮在那張臉上，不是長訣天尊那個奇葩又是哪個！

我皺眉想同他說道一番，卻見小鳳吭哧吭哧跑進來，呆愣愣望了望長訣天尊，然後伸出樹枝忽高忽低同我比劃了一場，然後指了指窗外。

我搭眼一瞧，窗外一位公子負手而立，蘊金盤領襴衫迎風而展，風姿卓然而高雅，我不由心神蕩漾，急欲奔出去會一會這客人。

身後的長訣天尊涼涼道：“先把藥喝了再出去。”

本神君發誓，我再轉身之前心中想的是一拳揮上他冰塊似的臉，然後氣勢滾滾告訴他：“老娘不喝！打死我我也不喝！”

可我一轉頭，透過氤氲藥霧看着他的臉，氣勢一下子消亡，颠颠兒湊過去雙手接過碗，嬉皮笑臉道：“嘿嘿，哪裏好意思要天尊大人費心呢，小神喝，現在就喝，嘿嘿……”

如果我沒有看錯，袅袅而上的藥霧裏，長訣天尊終于微不可查地抽了抽唇角。

來人竟然是九重天的予祁太子。我着實吃了一驚，畢竟我同他不太熟，腦海中唯一有些印象的是他曾經親手制了一把玉骨折扇，請本神君給他畫了一幅扇面。具體畫的什麽，畢竟幾萬年前的事，我想不大起來了。

他廣袖一展，極重禮數地給長訣拜了拜，又給我拜了拜。本神君有些承受不起，趕忙沖了上好九裏香花茶招待他。

予祁太子倒是開門見山：“十一月初九，在下的婚禮希望能請到神君畫扇證親，不知神君可得空閑？”

長訣天尊微微皺了眉，我不曉得是爲什麽。但是太子殿下成親，确實是四海八荒一大喜事，我身子已然養得差不多了，畫個扇整個親實在是小事一樁，且是我的本分職責，于是欣欣然答應了。

他笑得謙潤又不失高貴，俨然天家的風範，隻是執起茶盞，捏開茶蓋那一刻手卻是突然一頓，滾燙的茶水盡數灑在他襴衫上。

我慌忙掏出絹帕遞給他，他并未接過去，隻是擡頭抱歉一笑：“浪費了神君的九裏香茶了。”

“無妨。”我說，執起茶壺正欲給他再斟一杯，他卻是擡手阻止了：“在下……不喝九裏香花茶。”

“哦？”本神君有些驚奇，九裏香花茶不膩不澀，味道清甜，飲畢便有清幽香氣自肺腑而上，實是好茶，大師兄他們來我丹穴常常點名要喝九裏香花茶的，如今本神君卻是第一次碰到不喝這茶的神仙。

長訣天尊懶散地将他手中的茶盞遞給我，聲音涼薄，惜字如金：“斟一杯。”

本神君當着他侄孫，給足了他面子，客客氣氣倒了一杯，雙手奉給他。

予祁太子并未久留，留下他大婚的請帖，便客客氣氣告辭了。我望着他打丹穴山上那株九裏香花樹上飛過時候，身形迎風晃了一晃。果真是個怪人，竟然連瞧見這花樹身子都能不自覺一晃，何況是讓他飲那花茶了。

四十餘天不帶半分情感同本神君講話的長訣天尊破天荒開口了，語氣終于有了些溫度，“你果真打算去給他證親？”

我趕忙點頭，生怕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長訣天尊那臉色再冰起來。

他擡頭瞧了瞧天上，漫不經心道：“這孩子也是苦。”

“他就要成親了，苦什麽？”

天尊大人望了我一眼，沒有回答我的話，卻是轉了話題問我：“你覺得五萬年前，沉钰還未身歸崆峒之時，青月苦不苦？”

我一怔，脫口而出：“不能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處，自然是苦。”

他便轉頭又望了望天上，淡淡道：“那便是了。”

那時，我并未明白長訣天尊話裏的意思。本神君早就交代過，我同那予祁太子并不熟識，唯一有過淵源的一樁事便是曾經爲他的一把玉骨折扇畫了扇面。可是這把折扇畫的是什麽，我卻如何也想不起來了。心中隐隐生出一絲不安，便越想記起當初畫的是什麽，可越想越是模糊，隻記得那折扇，十二根長安玉骨，瑩潤無暇，光潔如凝脂，根根都是打磨出來的精緻，入手時候甚至帶了沁然舒涼。我閱扇無數，畫扇無數，卻從沒有一把能像予祁太子那把扇子一樣，鮮活靈動地像是要幻化成一個貌美仙子，玉骨長安，赤腳立在萬裏孤雪之上，傾世而傾城。

不過将将入夜，我跟長訣天尊在月下漫步，婧宸公主便扯了紫雲忽忽落到我丹穴山了。今兒丹穴山果然是蓬荜生輝，長訣天尊，予祁太子，婧宸公主……這是都來了。

我執着琉璃燈打量她慌張的神色，還沒來得及說話，她便拉住我的胳膊開口直截了當：“良玉，今日我哥哥的話你莫要聽。”

我眉頭鎖了鎖，爲難道，“可是我已經答應他了……”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她親哥哥結婚她這是什麽意思？于是問，“爲何不要聽他的話？”

她急得跺腳，“雖然我這五萬年同你聯系不多，但是之前我們倆不是可好着呢麽，怎麽現在兩個忙都不肯幫！你難不成忘了五萬年前凡界時候，本公主帶你去凡界上當居，還分了你六個小倌哥那一茬了麽？”

我被這“六個小倌哥”驚得身子一軟，慌忙回頭望了望長訣天尊，隻見他微微疑惑，繼而涼飕飕看了我一眼，那語氣仿佛在說：“你還找過小倌哥？竟然還是六個？！”

本神君登時面色一紅，這廂怕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于是轉頭同婧宸頹唐道：“公主哪裏話，您能否指示明确一下，要我如何幫？”

她愉快挑了挑眉毛，同我勾肩搭背道：“好說好說，你不要給他畫姻緣扇，不去給他證親就是了。”

我覺得這樣不太妥，正想問她一句是否對她哥哥或者對她未來這位嫂嫂有什麽偏見，不料身後傳來涼涼一句話，帶了不容置否的威儀——

“就算小玉她不畫扇不證親，你哥哥同婉茗這樁親就不能結了不成？”

婧宸勾住我肩膀的手登時一顫，愉快的面色一刷掉下來，她整個人都像失了色彩一樣，盯着腳尖，黯然神傷道：“叔爺爺您說得對……不管怎樣，他終究是要娶了婉茗……”

我有些不知所措。悄悄打量了長訣一眼，他也瞥了瞥我，撂下我同婧宸，獨自往山頂那九裏香花樹去了。

婧宸擡眸看我的時候眼裏已經有些淚霧了，隻是長歎一聲，複而勉強回了我一個俏麗的笑容：“倒是麻煩你了，我想的有些簡單了，其實這不關你什麽事的，替别人證姻緣本就是你的職責。我唐突了。改日送你幾個小倌，算是賠不是。”

我登時頭皮發麻，琉璃燈在手中晃悠了一番，本神君幹幹一笑：“不……不用不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