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苒姑姑和藹一笑,執着宮燈輕輕松松便帶我走出了這崆峒印,一路上時不時同我講幾句話,介紹一下小路兩旁的花木,步子邁得極是輕松,面容也極是自然。
“這一棵樹是優昙波羅,其花三千年一現,乃佛界靈瑞,聽說尊師是因邈佛祖,神君想必見過。”她纖手一指,回眸笑得潤
沈素停了下來,撫了撫,她又特意照了照旁邊一片草地,道,“這一片都是佛甲草,想是沾了個佛字,得了佛祖不少眷佑,易栽也易長。”
夜色幽甯,月光潺潺,蟲聲唧唧,三十五天花木清香四溢,身旁還有端莊貌美的仙女爲我掌燈、給我介紹各種花草,如若不是聽了下午那牆角,本神君怕是要颠颠兒樂的不能自已。但此此時看着蘇苒姑姑同長訣天尊那樣輕松,裝得一副愉悅的模樣陪着我,我心中十分難受。
費力應了兩聲,趁蘇苒姑姑往前面走,左手暗暗往袖袋伸過去,握住袖袋裏那顆雲界珠牢牢攥在手心。這珠子還是幾日前大師兄給的,他覺得我現今這副身子骨,也打不過幾個神仙了,若日後惹了厲害角色,還能用這雲界珠化作的結界罩住自己讓揍我的人束手無策。縱然這樣十分沒面子,但這結界堅固無比、好歹能保全我這條小命。我便力的手堅定地握過來将我往上一提,衣袍綢緞環身而過,他将我緊緊裹在懷裏,手掌護住我頭頂,沉聲道:“别怕。”
我此刻說不出一句話,臉頰緊緊貼在他胸膛上,身旁莽光凜冽,他身上香氣清甯。
恐怕這種感覺,便是安心。
我曾經問過随大師兄出征的阿甯,待在骁勇善戰的東荒戰神身旁是什麽感覺。阿甯同我說:“四周是電光火石,驚天動地之盛,但你靠在他胸膛上,身旁便是凡間江南三月,柳靜花濃正好。這便是心安。”
彼時,我覺得阿甯說的這句話很玄很矛盾,站在英勇無畏的大師兄身邊,深處電光火石之中,應該拔出刀劍,同大師兄一起死命拼殺,如何能想得到凡間江南三月。我活了十二萬歲了,如今才第一次覺得安心這種感覺,确實很玄,卻讓我心頭一暖。
我舒了舒身子,擡頭道:“我們是不是快能進去了?”
他點點頭又将我按回懷裏,沒有将我抛下的意思。萬丈金光打在他的霜衣上,燦然奪目。
我輕聲念了收起這、這竟是沉钰!
他随手撈過軟榻上果盤裏的仙梨啃了口道:“你是青青師妹,不必給爺爺我行這樣的大禮。”
我顫抖地爬起來。顫抖地伸了伸手,顫抖地摸了摸他的面皮,牙齒打顫道:“你是不是活的?”
他拍掉我的手,嫌惡道舒展張揚。雖是一派鮮活之景,卻令我頭皮發麻。
我強迫自己鎮靜下來,左心處還是空空蕩蕩,卻稍稍添了幾分暖意,右心仍是這月餘不曾變的綿延不斷的疼痛。當即一喜:本神君還能感到疼痛,就證明我還是隻活的神仙!這感覺無異于絕處逢生,我幾乎想要朝西給孟澤那混賬拜一拜,感謝他曾給老娘留下的這身傷。
我擡頭仔細打量了一下沉钰,他現今的模樣,同當年大梵音殿最後一面時候的相貌有些不同,現在軟榻之上恣意斜躺的沉钰,面容朗潤許多,比那時候瞧着要嫩一些,俨然山珍佳肴伺候得妥帖模樣。
我思忖片刻,虛軟着步子朝沉:“爺爺還想問你是不是活的?!”
我大吼道:“姑奶奶我怎麽在這兒了!”
他扔給我一個梨核,劍眉挑了挑道:“爺爺我也納罕你怎麽到了北海來了,今兒個有個蟹将跟爺爺說有姑娘趴在我北海上,喝海水喝得挺歡暢,誰曾想原來是你這丫頭!”他又挑了個仙梨啃了一口,轉頭眯了眼,清脆道,“快說你是不是趴在海面欣欣然揣兜裏了。
如今看來!當日大師兄這顆珠子送得何其正确,何其英明!
正準備動手,忽覺身後有幾束金光倏然射過來,将那片佛甲草照得金葉通透,我猛然轉身,崆峒印處萬丈金光如火如炬直逼三十五天上空,原本蔚藍的天幕似燃起熊熊金火,周圍滾滾金色雲浪奔騰澎湃、翻湧不息!
可明明是這樣震懾人心的場面,我的毛羽,輕聲開口:“你認識他麽?”
我點點頭,又窩到他懷裏搖“這位仙聊爲何攔住在下去路?”
孟澤茫然收了衣袖,開口時候語氣微醉,吐出的氣息也染了酒味,卻客氣尊禮朝沈素端袖一拜道:“呃……抱歉……”
抱歉。
我聞聲竟一陣酸澀——那個曾經纨绔不羁、令許多仙人聞風喪膽、做事從不思慮後果、隻曉得以拳頭解決問題的孟澤玄君,如今終于學會了客客氣氣同一個陌生人說“抱歉”。這明明是一件好事,可我偏偏覺得那個明媚卻又灑脫的少年,以他的性格,攔住沈素的時候應該說一句:“本君攔得就是你,你若不服,來同本君單挑啊!”
搖頭,啄住他的衣襟往前帶:沈素,我們快走。
沈素懂了我的意思,抱着我乘雲繼續向前。可是路過孟澤的時候,我于沈素懷中,依然忍不住擡頭看了孟澤一眼。彼時星河萬點,悉數落在他俊美面龐之上。他似有所察覺,轉頭朝這邊看過來——
我看到萬丈霜輝之中,他的眼睛裏依然有殘餘未消的堇色,于雪白皮膚映襯之下,那染了堇色的眸子,一半妖冶,一半英飒。
我慌忙将腦袋埋在沈素懷裏,不敢再看。
沈素以衣袖緊緊護住我往前走,一步也未停留。可是早已經看到我的孟澤沿着銀河,禦風追上來,水色衣袖攔下沈素。沈素不得已停下來,卻仍然用寬大的衣袖遮住我的腦袋,同孟澤肅然道:
可不是,他如今說的是:“呃……抱歉……”
“無妨。”沈素抱着我打算繞開他繼續走。
微微踉跄了一步的孟澤又追上來,依然友好問道:“你懷裏的……可是一隻鳳凰?”
沈素一瞬戒備起來,疏遠回道:“你想幹什麽?”
“不要誤會,我隻是想問……你能不能讓我看它一眼?”孟澤的語氣,在醉酒之中,竟顯得格外孤獨、甚至帶了些許放下身段的乞求。
他也曾細心溫柔照顧還是真是一件有趣的事。隻是良玉我從身上還沒有長全毛羽的時候,便一直在大梵音殿呆着,在師父和師兄身邊長大,從來沒有走失過。所以,我也不知道你撿到的小鳳凰的我許多個日夜,如今相隔十二萬年,他重新遇到了我鳳凰元身,縱然他還不曉得是我,可他依然乞求着想看一眼。
不及沈素反應,我便主動探出身來望着他。孟澤臉上刹那驚訝,銀輝萬丈自他背後映過來,他眸中堇色于星光中顫顫而動,淚水陡然盈眶。隔了良久,他才緩緩擡手想撫摸一下我的毛羽,手擡到半空中卻又局促放下,赫然轉身背對着沈素蒼涼道:“這位仙聊,你趕緊帶它走罷……我怕過會兒自己會控制不住把它搶過來占爲己有。”
沈素再不停留。乘雲抱着我迅速離開。
我的腦袋抵在沈素肩上,望着銀河旁邊的孟澤,停頓許久之後才背對着我們朝着相反的方向踽踽而行——那時候,我想,這怕是我此生最後一次看他了。隻是,他其實沒有認出我來罷……
最後一面,他并不知道自己遇到的那隻鳳凰是我。
這樣也好。
認不出來也好。
這樣于最後一面,他便不會因爲那隻鳳凰是我,而戀戀不舍無法别離。
縱然那時候,腦海裏關于他的一字一句又浮現出來——
是他語音含笑,聲音明亮:“誰告訴你現在要吃它了。”
是他捏着翅膀,略略思量:“現在吃實在是太小了,實在不夠塞牙縫。等我養一養它,等長胖了,就劈成兩半,一半清蒸,一半紅燒。”
是他威逼利引,故了幾萬年的一個夢罷。”
你也知道二字上,多少是我負你多一些,隻希望你的眼睛裏堇色趕緊消散、眼力趕緊恢複。
意之中,我不動聲色灌下一杯酒,笑得時候裝作這切都沒有發生過:“沒想到玄君少時候養過鳳凰,這是哪一隻鳳凰。”
那時候,他手中的酒杯不穩,從掌心滾落到衣衫上,酒水悉數灑了出來。他側臉望着我的時候,眼睛恐吓:“你若是不吃飯,我今晚便吃了你,打牙祭嘛,肉越少吃着越香。”
是他眉梢飛揚,戲谑紛擾:“你瞧!不止我自己覺得你能吃,他們都覺得你能吃呢!”
是他心頭惆怅,手掌溫良:“你再吃我的手就捧不動你了。”
也是他容顔俊秀,風姿英朗:“你看見沒?方才我那拳頭是不是潇灑極了!”
畫舫依然含了星輝一般晶晶亮亮帶着笑意:“你不知道就算了,阿玉……可能,不過是我做
我還有幾個月就要死了,我沒法再見你了。
因爲我,真不是夢罷,你也知道那時的我在撒謊罷。
你隻是沒有拆穿我罷。
此生,于“情意”的愛天尊大人,我要去陪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