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華宮自此,少了日日來找她打架的一個人,重歸清冷了。她喝酒喝得更兇了,好像隻有喝醉了不會想到那個同少殷一模一樣的遙夜。可醉酒之後,凡間桃花宴上,那個穿行在灼灼桃花之中、風度翩翩的賞花公子,夜夜入她的夢。她始曉得自己喜歡上了遙夜,她心裏清明,當晚她醉酒,确确實實想将自己托付給另一個人。
少殷死了兩萬年了。她日日思念,終年斷腸。縱然曉得自己打不過丹穴之國那個鳳凰尊後,但仍然月月去那裏爲少殷報仇,至死方休。
如今,她重新喜歡上了一個跟少殷長相一樣的公子,她不算對不起少殷罷……少殷不會怪她罷……
重新審視了自己的情意所在的灼華,當即收拾妝容,去丹穴之國找遙夜。
遙夜自然是不會見她。
可是灼華并未走,她這個姑娘,骨子裏依然倔強。那一天,本來日光明媚的丹穴之國,卻在黃昏時候滾滾黑雲聚集過來,不多時——暴雨傾盆。
她站在丹穴山山頂上等遙夜,豆大雨點悉數砸在她身上。山腳下是繁盛千裏的丹穴之國,被鳳凰尊後打了兩萬年的灼華,身子已然不如當初那樣好了。她實在有些受不住,蜷縮在丹穴山山頂的九裏香花樹下,瑟瑟發抖,雨水混着泥渣、樹葉濺了她一臉。
這個場景——竟如當年她在桃林裏等在少殷的門前時候如出一轍。
有時候,我們不可不信因果輪回這種事,冥冥之中某個場景,總能讓你倍感熟悉、覺得一定在哪裏遇到過。
那時候的少殷啊,在她最無助的時候,打開門一把将她拉進屋裏,兜頭給她罩上一床被子。那種溫暖,她此生不忘。
可對于神仙來說,沒有轉世、更無輪回。
少殷死了,她清清楚楚曉得,自己在大雨中等待得那一位神仙是遙夜。如今的遙夜,會不會也出現,不由分說将她拉進懷裏,給她最堅定的溫暖呢。
可是,她最終沒有把遙夜等來,也沒有等來一個溫暖的懷抱,沒有等來一場堅定不移的情意。鳳凰尊後派了丹穴之國的仙娥來山頂給她送了把傘,順便讓仙娥告訴她——
“你一個桃花小妖,縱然得了便宜坐上陽華宮宮主之位,可你依然是妖,如何也配不上我們丹穴之國三殿下的,他可是四海八荒備受尊崇的鳳凰尊後的兒子。”
灼華自厚重雨幕中緩緩擡眸,仙娥放下傘,已經遠去了。
當初她苦苦修煉七萬年才化成一個小妖,她知道自己喜歡少殷便去大膽的喜歡和追求了,她從未考慮過配不上這件事。如今借着丹穴之國這個小仙娥的提醒,她九萬歲以來,頭一次考慮“配不上”這件事。
配不上……竟然是配不上……但确确實實是配不上。
她生來就是一顆卑微的小桃樹,她哪裏比得上丹穴之國鳳凰尊後的小兒子出身尊貴。她并未拿起身旁的傘,她甚至不想再同整個丹穴之國的神仙有任何糾纏。
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走後,丹穴之國寝殿裏,喝得爛醉如泥的遙夜偶然聽到幾個小仙娥談論等在山頂的那個桃花小妖,已經震驚不已。他沖出殿外,将将沾上雨水,卻被轟然出現的一衆守衛給攔了回來。涼雨撲面,他瞬間清醒。
對待身旁的人向來溫潤和藹的遙夜殿下,脊背挺直,對一衆侍衛大怒道:“你們什麽時候有了膽量來阻攔主人了!”
他并未待侍衛回答,作勢又要沖出去,不料那一衆侍衛身後霍霍又出現幾百侍衛。整個寝殿門口都被他們堵得嚴嚴實實。他祭出佩劍,生平第一次想對丹穴之國的人動手。
可鳳凰尊後在炫目金光中出現了,面龐正對遙夜手中的劍尖。尊後果然是尊後,永遠鎮靜,永遠曉得遙夜的軟肋,她望着自己的小兒子,不疾不徐道:“你這是要爲了一個小妖,要殺了這些侍奉你兩萬年的仙人?”
隻這一句,将遙夜的心打入不仁不義的萬丈深淵。
“母後能不能放我出去……”遙夜握着劍柄的手顫了顫,語氣也緩和了幾分,帶了所有人都能聽出來的略顯卑微的乞求。
鳳凰尊後擡了擡眸,依然徐徐道:“生你養你的母後,在你心中,原來比不得一個桃花小妖。”
而這一句,又将遙夜的心打入了不忠不孝的叛逆境地。
打蛇打七寸。鳳凰尊後雖然僅僅說了兩句話,但這兩句話便把遙夜原本拼死也要奔出去找灼華的激情給澆滅了七分。留下一衆侍衛繼續守着遙夜的寝殿,自己便于金光之中離去了。
本神君實在是沒有料到,守着寝殿的這一衆侍衛裏,就有一個後來同師父情義深重、同我也情義深重的——
東荒戰神,阮飲風——我親愛的大師兄。
卻如灼華所講,大師兄他當年還是個意氣風發的毛頭小子,同師父差不多年紀。
大師兄覺得遙夜殿下他太可憐,連喜歡一個姑娘還要被他娘親派人來攔着,這些侍衛真是一群唯命是從的狗腿子,枉顧遙夜殿下平日裏對他們這樣照拂了,這些侍衛太他媽的不是東西了——雖然他自己也是那些攔着遙夜殿下的侍衛中的一個。
但是,大師兄他這個神仙,性子大小就耿直,知恩圖報講義氣。他提着兩壇酒便去靠近遙夜,要自告奮勇去給遙夜殿下送書信口谕之類。
遙夜起初是不信的。大師兄盔甲一撩,撲通跪下,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禮,豪氣沖天道:“我拜殿下爲師罷!這樣若是我阮飲風有一日敢背叛師父、離師父而去,那我分分鍾被亂箭穿死!”
遙夜被這通萬箭穿心的毒誓給激了一個哆嗦,卻是相信了這個看起來雖然少根筋、但卻是挺講義氣的少年。當即寫了一封書信托大師兄給陽華宮的灼華宮主送去。
大師兄颠颠兒接過,混出丹穴之國,馬不停蹄奔向陽華宮。
灼華接到這封書信,自然是有些激動和欣喜地。可她卻也想起來,那日瓢潑大雨,丹穴山頂,花樹之下,丹穴之國的仙娥對她講的話——
“你一個桃花小妖,縱然得了便宜坐上陽華宮宮主之位,可你依然是妖,如何也配不上我們丹穴之國三殿下的,他可是四海八荒備受尊崇的鳳凰尊後的兒子。”
便是“配不上”這句話,讓灼華拆開信的手有些猶豫。
我大師兄确确實實是個一根筋的急性子,他見灼華這麽猶豫,居然甩開膀子大罵道:“你這姑娘怎麽能這麽婆婆媽媽!我家殿下,哦不,我師父他給你寫個信容易嘛!你這樣猶豫不決,難不成是變心了啊!虧得我師父喜歡你,你……”
大師兄這句話沒有說完,灼華已經一巴掌扇了上去:“你說誰婆婆媽媽!在我陽華宮撒野,小命還想不想要!”
我隐隐記得灼華曾經讨厭聽宿閣的京童子婆婆媽媽,薅起他便栽到了小桃花的花盆裏……她從不是個婆婆媽媽,反而讨厭别人婆婆媽媽,更讨厭旁人說自己婆婆媽媽……
嗯,本神君以爲,大師兄這個耳光,挨得活該。
可灼華偏偏是師父看中的姑娘,他也向來不屑于同女人動手,于是這一巴掌,他生生受了,眼珠子瞪得極大,卻愣是說不出什麽來。
但是誤會卻由此結下了。灼華寫了封回信交給他,他回去遞給遙夜的時候,發現遙夜眉頭緊鎖。他問師父信上寫了什麽,師父卻不回答。
是以,他自作主張以爲,灼華不喜歡師父,但師父卻對那灼華情根深種了。是以,當初我見到灼華後,他曾跑去三十五天,當着天尊大人的面,專門告誡我,不要把灼華出現了這件事同師父講,師父他老人家曾被灼華傷透了心。
大師兄并不知道,當初那封書信裏,灼華其實隻跟遙夜說了一個問題——
“若鳳凰尊後願接納灼華,灼華當不計前嫌,與君偕老。”
可這個問題,卻又是最難的一個問題。是以,遙夜當時眉頭緊皺,什麽也說不出來。到底是尊後的親生兒子,鳳凰尊後的性格,他比誰都了解。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使盡手段,讓其不敢犯我。想當初鳳凰尊後雖爲一介女子,卻有本事将丹穴之國壯大到九州都尊崇的地步,不可不說她是有勇有謀、有魄力有手段的一個女神仙。本神君這種無爹無娘、身世凄慘的小鳳凰,當初沒有餓死、如今得以長成現在模樣,憑着幾分幸運能擔個姻緣神君的差事,住個曾經丹穴之國的山頭,已是覺得此生無憾了,哪裏有這樣大的抱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