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呆的時間卻越來越長,後來竟然能望着山頭的九裏香花樹站個三天兩夜,我實在覺得在廂房中呆着太憋屈,便趁着他不在,于風和日麗的一日,簡單梳妝,準備離了丹穴山出去轉轉,這果真是個既能躲開天尊大人,又能放松心情的好法子,是以那段時間在丹穴山是找不到本神君的。
那一日我站在雲頭之上,見凡間煙火袅袅,紅塵撲面,一時激動便下了凡。
而此時的凡間,已無“上當居”。但好在許多飯館正值晌午熱鬧時候,我便随便挑了一個酒樓,付了一粒珍珠,“麻煩小哥替我在樓上尋個臨窗的位子。”
“姑娘來得正是好,我們這‘僖香樓’上恰好兩個窗戶,方才另外一個姑娘也是要了個臨窗的位子,如此還剩一個。”小二哥說罷便領着我往樓上走。
可我沒料到那同樣看中了臨窗的位子的姑娘,竟然是多日不見的婧宸公主。她那桌上擺着四五隻酒壇,面色已然是七分醉了。我不由望了望今日穿的這淡青色裙子,卻是不太禁吐的樣子。于是又不由打了個冷戰。
“姑娘,您看這處位子如何?”小二在那處靠窗的位子朝我招呼道。
婧宸聞言,眸子輕飄飄往我這處一打量,原本愁雲密布的形容一刹歡脫起來,一個旋身直接跳到我身旁,歡天喜地道:“良玉!你來得正好!”
我大約也摸出來婧宸這個有些心事就跑到凡間酒樓喝酒的習慣,但我沒想到她又闊氣甩給小二一錠金子,面色醺然道:“去給姑奶奶我尋十幾個小倌哥來!我要請客!”
我哆嗦了一哆嗦,還沒來得及攔住那小二哥,婧宸已經薅住我的衣袖,拖到椅子上,遞給我一壇子酒。本神君内心沉痛,想說教她一番,于是斟酌許久開口道:“婧宸啊……那些小倌哥……”
她瞪大了眼珠子溜溜一轉,截了我的話,握住我的手大方道:“良玉,你若是嫌少我再吩咐他們去找!”
我趕忙打住,虛虛然一笑:“不少……不少……”
“良玉,”她盯着我,眼珠子突然撲上水霧,臉頰被酒氣醺紅了一半,“良玉,你陪我說說話……”
我愣了愣,“婧宸公主這是怎麽了?”
她苦笑問我:“良玉,你是姻緣神君,能不能算出來,長甯同我哥哥的緣分到底是深是淺?”
婧宸這一句話,把我将将才放下的這一樁、也是終日不敢栽回想的這一樁事又勾到心頭,心中悶痛不已。我這個姻緣神君當的,其實什麽也算不出。我若是有這能算出神仙間情緣深淺的本事,便不會替千顔選了十一月初六這麽個倒黴日子;我若有這能算出神仙間情緣深淺的本事,也便不會兩次都瞧錯了人,一個是孟澤,一個是長訣。
歸根結底,便是我本事不濟,打了這麽些年光棍,或者說到了臨死還是光棍,也算是應了現世的報應。
我灌了口酒,酒氣自肺腑燒上來,烈得很,我笑了一笑同她道:“婧宸公主,良玉無能,緣分深淺這種東西,算不出來。”
她俏麗的雙目一涼,“你連這些都算不出來,還在這個職位上混什麽!”
我無奈掩面,不好意思道:“本神君也不知道在這個職位上混的什麽……”
她咬了咬唇,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不該這樣說你,雖然你本事不大濟,但是好歹你長得好看,給仙人證個親啊什麽的,也算沒有丢人。”
我:“……”
她眉頭微蹙,眼裏水霧又漫上來,“聽說那一日你也在……你可曉得長甯是如何變成那樣的,你可知道千顔是如何死的?”
我閉眼思量。
思量到底該如何形容長甯她自毀仙體,抽出六根玉骨做棺,封存千顔仙體這場景。
思量到底該如何告訴她,信任大婚當日,天還未亮,十萬天兵圍攻昆侖,數不清的長矛穿了千顔身體而過。
思量到底該如何說,這麽個日子是混帳的本神君當時親自推薦給千顔的。
“良玉,”她喚了我一聲,我睜眼時候,看她扶着桌子晃悠悠站起來,望着樓梯處,滿眼都是震驚,她雙唇顫了顫,手指動了動,“你看……他像不像……”
我順着她的目光往樓梯口打量,一排小倌哥迎面而來。走在最前面的那一位,大紅衣袍彥彥風流,十二根檀香木折扇豁然一個扇展,正午日光傾窗而進,映着他白皙若雪的面龐,映着着他微挑的眉毛,隻覺雪霁初晴,他手執折扇宴宴一笑,舉手投足都至斯倜傥。
我不知道是我還是婧宸,倒吸一口氣道出了“千顔”二字。
“二位客官有何吩咐?”他折扇一搖,笑道。
婧宸已經是撐着胳膊才勉強未栽倒。
涼風探窗而進,捎給我幾絲清醒。我已管不得許多,當即動了仙術朝他元神探去,若他果真是個神仙……若他果真是千顔……
透亮白光從指尖竄出直直打在他眉心,連我自己都控制不住顫抖。婧宸這時才反應過來,瞪大了眼珠子望着我:“良玉你瘋了!這是凡間!”
那公子身後一排小倌哥見狀紛紛驚叫後退,樓上諸位食客亦是驚得作鳥獸散狀,呼呼啦啦往樓下跑,帶翻了桌子,碟碗碎了一地,口中還不住喊了:“妖怪!妖怪哇!”
我恨恨啐了一口:去你大爺的妖怪,本姑娘還是一隻活的神仙。
可那白光打入他眉心,沾了許多紅塵味的白蒙蒙元神便現了出來。
是個凡人。
婧宸頹然跌坐在飯桌旁,臉埋在裙子中,哽咽道:“他果然不是神仙……他果然不是千顔……”
我收了白光,肺腑一陣抽搐,喉頭一腥,我立馬掏出絹帕吐了一口血。如今這身子果然是不濟了。
看着坐在地上得婧宸哭得身子一顫一顫,竟不知覺間也濕了眼眶。說不失望是不可能的。我甚至連做夢都不敢想,有一日能再見到千顔一面。可如今卻見到他這面容了,可他卻是一個凡人。兜頭罩過來的失望,果真也是能激得心肝兒一陣疼的。
這樣一個同千顔十分相似的凡人站在我面前,便又提醒了我一次,千顔神君已經死了的事實。
紅衣公子終于從那仙術中回過魂來,卻是全然不曉得爲何一瞬之間,這二樓上隻剩我們三個。婧宸還在抱膝痛哭,他神色一尴尬,思量片刻便收了扇子走近道:“可方才在下那些朋友沒有伺候好姑娘,你怎麽哭成這樣?”
婧宸擡頭,已是淚流滿面,語氣卻是惡狠狠不饒人:“誰讓你長成這個樣子了!”
紅衣公子呆了一呆,似是沒料到婧宸這樣說,旋即笑道:“若是我今生還能見到自己的雙親,也想問他們爲何将我生成這個樣子。”
我扶了椅子坐下,十分疲憊,卻無端聽了他這話一陣感傷:“公子的雙親現在在哪兒……”
他倜傥一笑道:“誰知道他們去哪兒了,我自幼便不曾見過。”
我頓悟。這公子原來是同本神君一樣。
婧宸還是十分執着,抽搭搭怨道:“你不該長成這個樣子!”
紅衣公子挑眉,十分不解卻又覺得好笑,道:“長成什麽樣子也不是在下說的算的。”
我撐起身子挽起婧宸,沖那公子客氣道:“她喝醉了,就愛說這句話,你莫要放在心上。”
他俨然不信,折扇一展,撐起嘩得一響,挑眉笑問:“‘你不該長成這樣’這一句?那倒是挺新鮮。”
我撐着婧宸,尴尬道:“可不是麽。”
他扇子自在一搖,風流萬千,“改日她喝醉了在這姑娘面前豎一面鏡子,看她對不對鏡中人說這句話。”
婧宸怕是真的醉了,又極其應景地喊了一句:“你不該長成這樣子!”
我無奈扶額,“可否知公子名諱?”
他拱手客氣道:“簡容。有緣再相見。”
如果我沒有記錯,崆峒幻域中五萬年前的場景裏,千顔也曾執着一把檀香木折扇,帶我找到上當居,倜傥道了一句同樣的話。
簡容。
千顔。
後來我常常會在扇面上寫這兩個名字。
千顔是風情萬種,風姿千面,容顔可以千般彩。
簡容是風情獨一,風姿尚簡,容顔隻爲一人展。
縱使面貌一樣,可許多已是不同了。
我們不可以不信劫數,也不可不信命路。很多事冥冥之中,自上古之時便悄悄注定。就比如神仙這樁身份,有人可能要修個千萬年,有人卻可能撿個便宜一朝成仙;有人心向往之,有人卻可能避猶不及。這也是注定。
所以,不幾日後,聽說婧宸偷了太上老君的丹藥,去凡間拘了個公子上天的時候,在畫扇面的我筆尖一頓,望着山上早開的幾枝豔紅的朱砂梅,迎風微微顫動,不自意在扇子上落下了“簡容”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