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裏人白天要做的事有很多,耕田、放牧、采藥、打獵、還有收拾屋後種的苞谷、紅薯,總之有做不完的事情。
隻有到了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飯,氣氛才會熱鬧起來。靈兒會把一天裏有趣的新鮮事給他阿爹雷大漢細細地講上一遍。然後便牽着家裏的大黃狗在阿爹雷大漢的帶領下,來到屋子前面的懸崖上,看月色下的寨子,抓螢火蟲玩,靈兒唱一些熟悉或者新學來的山歌。有個時候,就連雷大漢都會忍不住,跟在女兒後面哼上一句半句。
父女倆一日的辛勞,便在靈兒那悠長的山歌聲中,融入到茫茫的夜色裏。
每逢雷大漢夜晚上山打獵整天整夜不歸,靈兒吃過晚飯照樣會在黃昏裏,牽着家裏的大黃狗,來到懸崖邊,坐在岩石上。看天空被夕陽烘成桃花色的薄雲,看偶爾來山寨收買山貨的外鄉生意人在暮色中形色匆匆,聽山中杜鵑叫個不停。這個時候,靈兒總會想到已經死去的母親,心中有些兒薄薄的凄涼。
但今晚,雷大漢在家,雷家卻沒了往常的熱鬧,靈兒坐在閨房裏不出來,一句話都不說。雷大漢叫她出來吃晚飯,她也不應。
――長到十六歲,她記不起阿爹有哪次對她粗過喉嚨動過氣。她就不曉得,阿爹今天是哪根筋搭歪了,爲什麽硬要把她請來的客人全部趕走,還要豎起眉毛對她那麽兇?她做錯了什麽嘛?此刻她隻覺得心窩窩裏全是氣。
雷大漢同樣沒做聲,悶起腦殼吃了晚餐,又悶起腦殼蹲在門口吃了一袋旱煙,好像就沒看見靈兒在跟他生悶氣。吃完三袋煙,田伏秋起了身,從牆上摘了柴刀、藥葫蘆,系到腰上,又背上那杆擦拭得铮亮的獵槍。
靈兒這時剛好走出了房門,見阿爹準備出門,氣也不敢生了,低低的問道:“阿爹,這麽晚了還出去呀?”
“五裏亭七叔公的腿杆子風濕又犯了,我去給他采些草藥。”雷大漢邊說邊出了門。靈兒知道,治風濕的夜枯草,是要晚上上山采來的,藥效才好。回頭雷大漢又叮囑了靈兒一句:“明天你還要上山打獵,早些睡吧。”靈兒又嗯了一聲,表示聽到了。
阿爹雷大漢出門之後,靈兒知道他一時半會不會回來,點亮了火把,吩咐大黃狗在家看好院門之後,趕忙向我們離開的方向追來。
我們從打虎寨靈兒家灰溜溜的出來,走到一個三岔路口,已經精疲力盡,不知道該往那條岔路走,靈兒,這個心地純樸的山間小姑娘就像及時雨一樣舉着火把出現在了我們的面前。
前頭是一寬一窄兩條岔路,柳如霧問道:“靈兒,我們該往哪邊走才能到達你們村子裏五公公家?”
靈兒手一指:“這邊,這條路是通往十裏坡五公公家的。”
靈兒舉着火把領着我們走上了左邊的岔道,我突然發現怎麽不見了小虎,心頭一凜,趕緊叫道:“小虎……小虎……”
我喊了三四聲,小虎才從後面一棵大樹後探出了腦殼:“撒個尿,就來。”
懶人屎尿多!我們隻好等着他。還好他一泡尿不長,很快便系着褲帶從樹後面鑽了出來:“林大哥,什麽事?”
我笑罵道:“哪有什麽事,隻是擔心你會丢了而已。”小虎看到靈兒舉着火把在夜色中笑嘻嘻的望着自己,臉一下子就紅了。
十裏坡在嶺南村的最北頭,靈兒帶着我們走了一個多時辰方才走到了十裏坡。一條青石闆路彎彎折折,盡頭處竟然豁然開朗,現出一片竹林,枝葉搖曳間透現一角屋檐。
靈兒笑道:“這就是五公公家了,我阿爹雖然是村長,可有個時候還得聽五公公的話,五公公是寨首……”
靈兒的話猛地就止住了,我們看到她三下兩下将火把弄熄滅,臉上露出駭異的神色。這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臉色一下子變得如此凝重,我吓了一大跳,輕聲問道:“靈兒,你怎麽了?”
靈兒将手指放在嘴唇上“噓”的一聲,示意我們不要發出聲響,然後像做賊似的悄聲對我們說:“不好,我們寨子裏發生大事了,所有寨子裏的青年小夥子都到七叔公家開會來了,我阿爹應該也在裏面……”
我們擡頭向竹林内那間古樸厚重的青石闆老屋看去,果然看到屋裏燈火通明,人影憧憧。
我知道有些地方特别是少數民族地區有很多禁忌,有很多不想讓外來人知道的秘密,看到這個陣勢,靈兒又說得那麽神乎其神,我将苦海大師拉到一邊,悄聲問道:“大師,怎麽辦?”
苦海大師低聲應道:“這個村子裏一定發生了什麽重大的事情,我還隐隐感覺到會與我們有關。”
我一下子又緊張了,不解的問:“與我們有關?”苦海大師點了點頭:“我們靜觀其變。”
我和苦海大師回到原地時,發現靈兒不見了,我用手蹭了蹭柳如霧。柳如霧明白了我的意思,用手往前面指了一指,然後示意我們站在原地不要動。
我看到靈兒姑娘正貓在那青石闆砌成的老屋窗後在偷聽,那摸樣倒像電影裏那些個神出鬼沒的江湖俠女月下探路。
我這麽一想,啞然失笑,差些就笑出聲來。黑暗中柳如霧狠狠地盯了我一眼,我方才強忍着不笑。
隻一會兒,靈兒就滿頭大汗、花容失色的折轉回來了,看得出她的心裏特别的緊張,臉上滿是恐懼的神色。
她示意我們跟她到離五公公家遠些的地方說話,我們跟着她又來到了來時的那條青石闆路上。
靈兒緊張的對我們說:“不好了,我們寨子裏出現了魔鬼,五裏亭那邊整個院落裏的人全部死光了,死狀恐怖,又不知道是誰幹的,此刻五公公正召開寨首大會,商量對付的辦法,可好像一籌莫展,大家都想不出什麽好的辦法來……”
靈兒說完低低的飲泣,似乎恐懼到了極點。
“魔鬼?殺人惡魔?”我們的心都快跳了出來。不會吧,連鬼王魅屍先生都已經被我們消滅了,這山裏還會有魔鬼?我們一行人的心又揪緊了。
柳如霧輕輕拍了拍靈兒的肩膀,說道:“靈兒,你帶我們去見你五公公吧?我有辦法幫你們寨子裏的人找出那魔鬼,并将它除掉。”
靈兒驚異的擡起頭來,望着柳如霧:“你?姐姐,你是說你能幫我們寨子裏的人除掉那惡魔?”
柳如霧微笑着點了點頭。
但靈兒迅即又搖了搖頭:“不行,我剛才好像聽五公公說,對外來人要嚴加盤問、拷打,他們懷疑是有外來的人潛進村子裏放毒害人。你們還是不要去了,一進去恐怕話都不讓你們說,就将你們綁了。”說着靈兒咬着嘴唇:“姐姐,雖然我相信你們是好人……”
我聽到這話,心頭一震:這小姑娘說的話不無道理,說不定我們一走進他們的祠堂,連話都不會讓我們說就将我們綁了,點了天燈、或者沉塘什麽的……這些少數民族的族規是最不講理的,想起是心有餘悸,我不安的望着柳如霧。
沒想到柳如霧依舊笑着對靈兒說:“靈兒,謝謝你相信姐姐。姐姐确實也不是壞人,我想你們的族人應該也會想到這一點,如果在你們村子裏下毒害人的是我們,那我們還不逃走,會送上門來束手就縛嗎?更何況,我們真的能幫你們除掉這個魔鬼。小妹妹,難道你不想你們寨子裏的人都平安無事嗎?”
我沒想到柳如霧在這麽關鍵的時刻還這麽鎮定,不由得暗暗佩服,爲自己剛才自私的想法有點臉紅心跳。
柳如霧的話說到了靈兒姑娘的心坎,靈兒答道:“姐姐,我當然希望我們寨子裏的人無病無災,平平安安的。”
柳如霧笑道:“這就對了,那你帶着我們去見你五公公他們吧。”
靈兒猶豫了一下答應了,我忐忑不安的跟着他們往五公公家那座青石闆砌成的祠堂裏走,我邊走邊看苦海大師,想從他臉上看出點什麽,可苦海大師看上去卻很沉靜。
短短的路程在我的眼前感覺很遙遠,我患得患失,擔心真的出了什麽事情。如果在這嶺南村裏全軍覆沒,死于這些村民的愚昧和無知,那就冤枉了。我清楚這些少數民族地區的村民發起狠來可是什麽事情都幹得出來的
厚重的祠堂大門被靈兒用手輕輕一推,吱呀呀威嚴地打開了。我們在靈兒的帶領下緩步走進寨子裏這古老的祠堂。
看到我們這群不速之客,滿場的喧鬧嘈雜頓時被壓了下去,祠堂内靜得連一根針掉下的聲音都聽得到。我仔細地觀察到靈兒的爹,那個将我們趕出他家院門口的中年漢子也坐在裏面,此刻他正吃驚的看着我們的到來。
這祠堂的大殿看上去寬有五丈多,深有三丈多,殿正中是丈把高的一尊神主,高冠峨帶,大袖長铗,形容清癯,滿面憂色,活生生便似朝了北方故都正長吟苦嘯的屈原。
大殿雖大,可此刻卻擠滿了來自四方八寨的寨首們,一個大殿坐得滿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