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飽喝足,長發李便派人弄了一輛武裝押運的二手車來。大夥匆忙上車,那玩意坐在裏面的感覺,就和坐在坦克裏一樣。柱子抹着方向盤,哼着小曲兒,對于一個熱愛汽車的小家夥來說,能開上這種車過過瘾,的确算得上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
不過對于心煩意亂的老鐵頭來說,柱子的口哨聲,很是讓他頭疼:“你娃哼啥子哼?文寬他爸不在了,你是不是很開心?咱們這是去奔喪,一點素質都沒有!”
柱子被批評,變得一聲不吭,就隻顧着埋頭開車。
車子開到半路,在即将進入明隆縣收費站的時候,方腦殼突然叫柱子停車。
大夥驚疑,紛紛問方腦殼是不是有情況。
方腦殼打開車門,圍着車身到處檢查了一番才上來說:“我是怕那個長毛賊擺咱們一道。這車上要暗藏着毒品軍火啥的,到時候被抓到,咱們這一車人都要完蛋!”
灰先生淡然說:“方兄弟多慮了,後母是長發李的财神菩薩,長發李巴結都還來不及,又怎麽會害咱們?要我看,給咱們運送家夥的車早就出發了。”
聽灰先生這麽說,大夥才安心落意經過收費站。
達到明隆縣,柱子繼續往前開了四十分鍾,方才到達龍家寨所在的小鎮。
小鎮也是我對父親的最後回憶。在我的記憶中,隻記得父親在沒有出事之前,有一輛從部隊帶回的老式自行車。具體模樣記得不是太清楚,印象最深的就是車身很高。
每到禮拜日,小鎮趕集的時候,父親就會抱我坐在自行車的橫梁上,帶我去鎮上圖書館買兩毛錢一本的連環畫,或者去電遊室,看别的小孩用銅闆玩格鬥電遊。
可以說,那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光……
方腦殼打斷我的思緒,問:“文寬,要不要去買些鞭炮紙錢?幹爹不曉得你們這地方,都有些啥風俗!”我看了看方腦殼,感激之餘,一時間卻沒了主意。
一方面是從未經曆過這些,一方面是背井離鄉太久,很少參加家鄉老人的葬禮,所以……正感到爲難之際,前面突然迎頭駛來一輛裝滿花圈紙火的殡儀車。
大夥讓在一邊,剛避過那車,那車就停了下來。一個嘴裏嚼着槟榔的小夥,用湖南話問我:“梁文寬噻?你搞些麽子好事!這時候才來!”
說着,這家夥就打開車門,朝我招呼:“上來噻!帶路!”
白無常看了小聲說:“看樣子,是長發老鬼派來送家夥的,不用擔心!”
我剛做坐進殡儀車的駕駛室,嚼着槟榔的鍋蓋頭,就給我遞了一顆槟榔過來。我把槟榔接了,那人伸着的手卻遲遲不肯縮去,并且朝我擠眉弄眼。
我想了一會才明白這是在要紅包來着,于是随便掏出些錢,給這兩人各自打發幾百。
“大哥,以後要是碰到扯皮滴事,你盡管喊。我叫老孔,這是我哥,叫老雀。我們兄弟兩個,出來混不怕死,還命大。砍人罩場子,收帳賣藥都成!”
我額額點頭,指了指通往龍家寨的河道。
我将頭探出車窗,看見柱子他們的車已經跟上來,這才覺得放心。
車子在河道颠簸二十分鍾,龍家寨就到了。
河道的盡頭,對岸的小山腰,就是我那個風雨飄搖的老家。大夥剛下車,就見山腰上面的小樹林裏面,青煙袅袅,鞭炮聲噼裏啪啦響個不停,其間還夾雜着黑火藥的火炮聲。一個獨臂人就站在山腳的田野裏,正在朝一個黑色的鐵筒裏面放火藥。
見到有載滿花圈及“獅馬鹿象”的車輛從河道過來,獨臂人匆忙迎上來問:“你們是梁家的啥子人?獅馬鹿象都來了,莫非是梁有魚的幹女兒麽?”
原來,按照風俗,一般隻有嫁出去的女兒前來奔喪,才會來這一套紙紮的“獅馬鹿象”,這老孔老雀二兄弟,聽長發李說我是大老遠由湖南而來,就以爲我是個女的,于是便弄了這車行頭過來。見狀,我忙說:“我是他的小兒子,招親在外面!”
“原來是這樣子哩!你就是……小文寬?唷!恐怕有十幾年沒見到你了!”
我仔細一看,才認出這人叫陳世良,是我們村一個地地道道的老實人。以前我讀中學的時候,偶爾回家,就聽季駝背說這人如何如何的善良,誰家有事,他第一個去幫忙!
“你是陳大伯吧?你的手……”
陳世良看了看自己斷了半截的手,有點羞愧:“這個,前幾年,也是幫李老四家放禮炮,黑火藥沒弄好,被炸斷的。沒得法!我這個人……”
聽到這,我忍不住又摸出些錢給這人:“陳老伯,你辛苦了!這個你收着!”
“哎喲!你這……這個就見外了,我陳世良就是熱心腸,閑不住,不是爲了這個!”
推拉再三,最後在方腦殼他們的勸說下,獨臂人紅着臉把錢給收下了。
“那好!你們先在這裏等着,我這就去告訴道長和管事的,讓刀疤他們下來,按照女婿憑吊的風俗禮節,接待一下你們。”陳世良說着,扭頭就急匆匆朝小樹林走去。
方腦殼看了看立在田野間的一根花花綠綠的紙柱問:“那是啥?”
灰先生解釋:“那叫揚幡,這地方也叫報天擎。你看有幾種顔色,幾道坎,就代表死者活了多少歲。這五道坎,就是五十歲的意思。上面有幾個吊墜,應該是五十五歲!”
正說着,刀疤帶着一夥人就像打仗那樣,從山上跑下來了。
我心裏顯得異常緊張,因爲刀疤這人脾氣火爆。這些年替我們哥倆照顧我老爸,他應該受了不少罪。在白川河的時候,這老哥就在電話裏罵我,這下見我過來,那還得了!
方腦殼看出問題,将我一把按住:“冷靜,挨頓打怕啥?”
果然,刀疤沖上來對着我的胸口就是一拳。
這一拳,少說也有一兩百斤的力氣,直接将我打得像隻蛤蟆似的爬在地上。
周圍的小夥子,有大有小,多數是我不認識的。都站在一邊叫吼着圍觀。
“刀疤哥!好身手!打得好!不孝子!”有人拍着巴掌說。
刀疤耀武揚威,像個英雄那樣在一群小青年當中轉來轉去,用手指着我:“你們看好了,這個畜生就是梁文寬!梁有魚的小兒子!他爹死了十幾天他才來!”
聽說梁有魚的小兒子回來了,村裏的人都蜂擁而至。
“刀疤哥,你聽我……聽我解釋!”
這時的刀疤,正在火頭上,也在興頭上,哪裏肯聽我半句。一把将我衣領揪住,抓了就往我們家屋子所在的小樹林跑。身後,一群小青年笑呵呵上車幫忙搬花圈。
剛走進小樹林,就聽唢呐聲四起,四個大漢正在舞獅!其實舞弄的并非獅子,而是海馬。
這四人一人戴着鬼臉,用一朵紙花挑逗,另一人牽着布紮的海馬,海馬肚子裏邊,藏着兩個壯漢。這四人蹦蹦跳跳,時上時下,周圍時不時響起一陣陣喝彩聲。
“梁有魚的兒子來了!”不知誰這麽喊了一聲!
人群紛紛讓開,我看多數都是父老鄉親,少數像是社會元出來的,總之魚龍混雜。
刀疤的手仍然抓着我不放,一把将我提到我父親的靈棚面前。
我擡起頭,就看到我父親一張英俊的臉。
那是一張放在棺材前的舊照片,上面的父親英姿飒爽,穿着軍裝,面帶微笑。
照片,當然是我父親年輕的時候拍的。因爲他的怪病,自從得了病以後,将近二十年的光陰,沒有誰敢爲他照相,也沒有誰敢多看一眼他的身體。
如果不是有所謂的“高人”超度,恐怕就連周圍的鄰居都不敢來湊熱鬧。
高人還沒有露面,但我已經感覺他正在某個地方端詳着我。
“先磕一百零八個響頭再說!”刀疤大聲吼。
周圍的人誰也沒有出來勸阻,顯然對我這個“不孝子”心懷恨意,希望刀疤多折磨折磨我。至于方腦殼和白無常他們,雖看我可憐,但卻不方便插手我的家事。
“一、二、三……七十五、七十六……”刀疤在數。
剛數到八十,人群中就走出一個駝背,一把就将刀疤扯在一邊:“你搞啥子?難得文寬大老遠跑來,路上遭了那麽多罪,你折磨他幹啥?行了,文寬,起來吧!”
我一聲不吭,繼續磕頭。
季駝背将我提起,這人雖然個子矮小,但手上的勁卻很大,不比刀疤的勁小。
“季叔……我實在……實在對不住!謝謝你們!”我說。
季駝背領着我往吹唢呐的地方走,将我帶到一個滿頭白發的老頭面前,我咋一看,覺得眼熟,再一看駭然大驚,心想,這人難道會是我幻象中見到的那個男子?
白發老頭朝我微微一笑,隻說:“回來就好!”
季駝背介紹:“這是銀眉道長!”
銀眉道長何許人也?銀眉道長當然就是彜人部落的老族長。若不是有他在這裏,估計我父親的遺體早被什麽南海鬼鲛的給弄走了。這人出現在這裏,我也覺得奇怪。
“明早,我送你父親上山!”道長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