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我因突然遇到師父的媽媽而不知所措時,師父的爸爸從院外踏步而來。
頃刻之間,我竟覺得面前這個芝蘭玉樹的男子,猶如仙人臨世,一出現在院内,便使這茫茫碧空也失了清亮醉人的光。
待得緩過神來,看清楚他的長相,更是讓我驚愕得好半天不能自由言語。
他面相清俊,膚色如雪,頭戴玉冠,一襲明黃色的寬袍朝服,領座、袖口、衣裾邊緣都繡着血紅的兩生花。圓領直裁而下,在前後襟鋪成橫襕。腰部用一條深紫的革帶束緊,上面墜下一塊血色玉玦。
行到院内,安靜地看看師父的媽媽,涼涼的眸裏染上了濃得化不開的溫情,又轉頭望了眼師父,眉頭緊鎖了起來,當餘光掃到我時,神色一下變得如鷹般稅利。
有殺意!
師父的爸爸,不喜歡我麽?
我局促地嘿嘿傻笑,師父的媽媽瞪了一眼自己的丈夫,微怒道:“别吓壞了小阿辭。”頓了頓,見他竟然臨空幻化出了一柄黑色長劍,眼中殺氣未減,便松開我急走兩步到他身邊,搖了搖他的胳膊,“三生,我喜歡小阿辭,别殺她好不好?都這麽多年過去了……”
“哼……”
一直在旁邊默默飲茶的師父陡然冷笑一聲,但當大家等着他說下文時,他又從容不迫地将茶盞一擱,拿起書,翻了一頁。
師父的父親把目光從我臉上移開,“罷了。”而後愛憐地摸了摸妻子的頭發,柔聲道:“真舍不得,就多留一晚。”
“第十方世界那邊怎麽辦?”
“幾個時辰,無妨。”
“好耶!快把湛盧劍收起來,我們進屋裏瞧瞧,還是頭一次真正來小阿辭家裏,好興奮的說。”
我望着這忽然出現又忽然進屋的兩人的身影,在心裏打了個大大的問号。
他爲什麽要殺我?她又爲什麽要救我?
等他們走後,我一把摁下師父手中的書,臉色沉了下來:“師父,你怎麽能這麽淡定?”
“我該如你一般緊張麽?”
“當然!”剛才那麽驚心動魄的事,師父難道一點感覺也沒有麽?我不滿地皺皺鼻子,哼道,“你們一家三口多少年沒見了,總該擁抱啊,噓寒問暖啊,聊聊這些年各自都經曆了什麽……”我訴說時師父自石凳上站起,行了幾步,負手而立,望着高空中的金輪,淡淡回我,“阿辭,我倒是不希望你遇見他們。”
“啊?”我今天“啊”的次數特别多。
“當年父親爲了給母親改命,對你起了殺念,至今未消。”
“沒關系啊,我心甘情願。”
師父轉過身,目光鎖着我,眼底透着令人看不懂的光芒,他冷冷道:“我不願!”他往我靠攏,雙手扶着我的肩膀,如下了海誓山盟的諾言一般,“阿辭,你要活着,不許死。”頓了頓,眸子一閃,淡淡道,“母親改命的方法還有其他,不一定非要你的血。”
“哦。”我低下頭,不敢看直視師父。
改命一事談何容易,要是遇到一種方法就已經要偷笑了。若師父的媽媽真的需要改命,而我的血是最好的選擇。最簡潔,也最方便。
要是有一天,他母親需要我了,我私自做出了決定,師父會不會怪我?
我能力不足,學符咒之類下老大功夫也隻能學些皮毛,要幫上師父,也隻能做這一點了。
要說我是靈石幻化而成,應該是集天地之靈氣而生,對于這些被人們稱之爲“旁門左道”的東西,應該更有天賦些,可爲何我除了能與動植物通靈,其他一切都資質平平?連考個大學都那麽普通,我根本就與常人無異嘛。
心裏一旦有了疑慮,便像樹在土裏生了根。
晚上,師父的媽媽親自下廚。
難怪師父的廚藝這麽精湛,有其母必有其子。
一頓飯下來,我狼狽得幾乎沒有開口說一句話,師父和他爸爸不愧是父子,都是天生少言少語的那類,而師父的母親卻表現得格外積極。
“小阿辭,我們晚上睡哪張床?我睡覺比較粘人,你忍着點啊,嘿嘿……左右我們也就過這一夜,也不曉得今後幾十年見不見得着面了。”
“臣寶,你右肩鎖骨還疼麽?你老爸弄了些草藥,一會兒給你啊。”
“哦對了,三生,把輪回石給他們吧。”
我雖然心中疑問衆多,但着實不好意思在第一次見面就全盤托出,隻好默默呆在一旁裝空氣,任由師父的媽媽訴說這麽多年來的奇聞異事。
飯後,洗了碗,一切收拾妥當,師父的媽媽跳上我的床,又開始講話:“小阿辭,你覺得臣寶怎麽樣?”
想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所謂的“臣寶”正是我那尊敬的師父。如此高高在上宛如神明一樣的人,被人稱呼爲“某寶”,還真是呆萌得可以!
我往她的身上靠了靠,聞到了好聞的花香:“師父是我這輩子最敬最愛的人,沒有之一。”其實我睡覺也喜歡擠着人睡,據說有這樣的習慣是因爲沒有安全感。師父的媽媽有個那麽強大的丈夫也沒有安全感麽?
“那我就放心把臣寶交給你啦。”她溫柔地在我的額頭上親了一樣,“給你一個吻符,以後臣寶要是欺負了你,你就通過它告訴我,我替你去收拾他。女人這一輩子多不容易啊,又要生孩子,又要伺候老公,多累。”
“啊?”
“你一定要把楚臣教成話痨,不要像我這麽失敗。”
“話、話痨。”
“是啊。你看我丈夫一開始整個人就是一塊千年寒冰,我費心費神才把他弄化一點……哦對了,你還不曉得他的來曆吧?他叫石三生,是個玩忽職守的陰司一殿殿主,嘿嘿。”
“啊?”
“小阿辭,你從見面到剛才,已經說了三十五個‘啊’了。放松放松,你看我這麽年輕,在我面前不要這麽吃緊。诶,我也是湖北的,你就當我們是老鄉好啦,反正外人又看不出來我比你大了二十多歲。”
我在被窩裏掐了自己兩把,将心情平定一些:“我聽說師父的爸爸是爲了幫你改命,這才離開陰司、奔走于十方世界之中的?”
她不好意思揉了揉鼻子,“被你看出來啦,嘿嘿。”
“而且,他那麽寵你,不至于讓你吃苦吧?”我又靠近她了些,她身上有一種奇異的花香,一聞,整個人都輕松了許多,我也就不顧長幼尊卑随意聊了起來。
“爲什麽每個遇到的人都給三生很高的評價?”
“師父的媽媽,難道你自己感覺不出來麽?”
“叫我小靈就行了。”
“這樣不太好吧。”
“我說行就行,他們父子不會有什麽意見的啦。”
“好吧……小靈。呵呵,那個……是師父的爸爸先追的你吧?”
“小阿辭,你好聰明。”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超級緊張你。”
“明眼人也都看得出來,臣寶也超級緊張你。”
“……”
聊天的話題呈海闊天空的模式擴散着,我們都不記得是在哪一句話的結尾睡着的。
一輪清輝下,師父和他父親石三生筆挺立于院中,風吹起他們的衣角,粘在一起,又迅速分開,好似藏着許多離别的不舍與依戀。
“阿辭來了。”
師父轉過身來看着我,俊帥無匹的臉上有些莫名的憂慮。
我這才驚覺自己頂着冷風貼牆壁站着。方才不是與師父的媽媽在床上睡覺的麽?怎麽一晃神就到了院子裏了?師父與他爸爸在聊什麽呢?白天剛見面時彼此都表現得那麽漫不經心,想不到夜裏偷偷在這裏續天倫之樂。
開口想喊師父,卻發現喉嚨好像被一塊糖給堵着說不出話來。想動,也動不了。
我急得用眼神向師父呼救,卻見石三生回眸瞥了我一眼,蓦地抽出腰間的長劍,在月夜裏揮出一道金光,未帶絲毫情感:“她竟能獨自穿過十方世界的結界……”
師父擡手燃起紙符,閃身擋在了長劍之前,聲音淡如花開,“父親,你肯不惜一切爲母親改命,我亦願爲阿辭奔走三界,去除令她命薄的靈石之力。”言罷,走到我面前,伸手想攬我的肩膀,卻從我的身體裏穿過。他一怔,擡在半空的手頓住,彼時一切靜得如時光流去,與人無言。
石三生将劍收回,冷如寒冰:“她被小靈封了五識,聽不到我們談話,也看不見,罷了。”遂将腰間的那方玉佩取下,在掌中化成一塊類似于隕石的石頭,純黑色,上面千瘡百孔,“這是輪回石,你既有心幫她去除靈石之力,便帶她去古戲台。”
“你哄母親說這是輪回石?”
“輪回石也好,陰兵虎符也罷,不過是供人驅使之物。”石三生看起來也不過二十六七歲的年紀,一襲明黃的朝服在月下帶着詭異的魔力,淺笑間濕潤如玉,靜默未語時,又攝魂奪魄。
半晌寂靜無聲,面前的二人畫成一道獨美的風景,而我的腳站得幾近失去知覺,卻因内心好奇心大漲,而不願就此離去。
“臣兒,行路難,多保重!”石三生唇似弓,眉目如月傾華,說完那句話,擡手在師父的肩上重重拍了兩下,臉上終于有了爲人父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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