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巧克力盒挨個兒遞到他們面前,讓他們自己選喜歡的形狀。她們每人把巧克力拿在手裏,左看右瞧,樂得合不攏嘴。
走到最末一個小男孩那裏時,他縮了縮身子,向後退了半步,又凝凝望着我。我笑道:“孟元寶,來,姐姐口袋裏有個最大的,給你。姐姐手疼,你自己來拿。”
他瞪大眼睛:“姐姐,我也有麽?”
“當然有啦,快自己掏。”我笑着,把右邊身子向他靠近,他輕輕地把手伸進我的口袋,把巧克力拿出來,緊緊捏着,生怕我又反悔,把雙手背到身後,怯生生道,“姐姐,我怕我媽媽打。”
“别怕!姐姐給你撐腰,吃吧。”我用紗布包裹的手蹭蹭他的臉。
孟元寶是孟嬸嬸最小的兒子,今年七歲,平常被告誡不允許跟我親近,但小孩子哪有不喜歡吃食的道理?頭一年我回來的時候,他就把孟嬸的話原原本本告訴我了。往後幾年,我都是偷偷給他,再讓村裏的孩子不要說出去。有吃的,有盼望,小孩子便很聽話。
一群孩子打打鬧鬧又跑走後,孟意又折返回來,挨着我,把掌心打開,那兩粒巧克力染了他的體溫,邊角都有些融化了。
“姐姐,我們老師說了,巧克力不能随便送人。”他道。
“爲什麽?”我笑着問。
“老師說巧克力是送給心愛之人的。”
“哈哈……小鬼,你才多大,知道什麽是心愛之人?”
“我、我當然知道。長得好看的就是‘心愛之人’。”
我滿頭黑線,卻也無力反駁。讓我跟一個十一歲的小男孩解釋這四個字的意思,還真不如像他老師說的,是“長得好看”的人。
“你是要送給我?”我用胳膊肘碰碰他的肩膀,厚着臉皮道,“謝謝誇獎啊!”
他紅了臉,點頭,“嗯。”說罷,把巧克力錫鉑紙一剝塞進我的嘴裏,再把剩下那顆放進我的口袋,而後又從自己的口袋裏拿了一個布包出來。打開,裏面是些當歸、子參等曬幹了的草藥。
“姐姐,這是我自己在山裏挖的,給你治傷。”他把草藥放進我另一邊口袋,信誓旦旦地道,“你手上的傷是誰弄的?我替你去收拾他。”
“好啊。”
我眯着眼睛笑。
太陽從山頂冒出紅透透的臉,煞是可愛。
“姐姐,姐姐……”
聽到喊聲,我回過頭去,看到剛才領了巧克力的孩子們每人手裏都有一把草藥,臉上被日頭染了紅暈。純真而美好!
忍着落淚的沖動,一一收下她們的禮物。
剛才出門時,是滿滿一盒子吃的用的,現在卻換來了滿滿一盒子的草藥。我啞然失笑。捧着盒子,被一群小孩子擁着,朝後山走去。剛剛走到山腳下,便見師父已然下了山。
“神仙哥哥,是神仙哥哥……”
跟我一起走着的女孩子見到師父,立即抛下我,朝他湧去。孟意和孟元寶站在我一左一右。
“哼……一群見色忘友的姑娘伢子……”
我望着她們撲向師父的身影,嘟囔一句,突地愣住,反應過來後,以最快的速度超越了她們,鑽進師父懷裏。
“神仙哥哥,你什麽時候回來的?吃飯了麽?我家剛做了玉米粥。”
“神仙哥哥,到我家去吧?我媽媽燒菜可好吃了。”
“我家有剛采摘的新茶,味道極好。”
聽着她們圍着師父唠唠叨叨,我把埋進師父衣服裏的臉擡起來,朝她們揮揮“白包子”似的手,悶聲道:“别吵别吵,從今天中午開始,挨家挨戶把飯端到我們屋裏來。”
“好啊好啊。”
“好!”
她們答應得夠爽快、響亮。
回到家,耳邊總算是清靜了些。在佘山住慣了,偶爾融進孩子堆裏,一時竟覺得有些聒噪。難怪師父以前話那麽少,他獨自一人不知在佘山生活了多久,遇到我這個“話痨”,起初肯定特别不習慣。還好他沒有一怒之下将我丢掉。
我把孩子們送的草藥端到師父面前,讨好似地道:“師父,送給你。”
“送我這個?”師父将廟的設計稿在一張大桌子上鋪開來,仔細研究。
“我又不認識草藥,拿着浪費了。”我取了一堆金紙,疊了個金元寶,放進一旁的竹簍裏,“師父,廟的地址在後山腳下麽?外婆的墓……”
“遷墳,你怕麽?”
“不怕!隻是輪到自己的親人時,就覺得心裏很不安。不忍心看。”最初的那年,我請師父以香喚出了外婆的靈,可是外婆隻說了幾句話,便散了。吓得我這幾年來都不敢輕易去召靈。
召靈與走陰雖然都是與已故的人溝通,可是卻有很大的區别。
走陰是走陰人的魂魄離開他的身體,去找到已故之人的魂魄,與之交流;而召靈,則是以香爲引,将亡去的魂靈召喚出來。這樣做會損魂靈的陰德。就好比一個非常大的容器,裏面盛滿了魂靈,你走陰的話,就是自己也到那個容器裏去,找到想找的魂靈。召靈的話便是用一個吸管,用引力将所需的魂靈吸出來。此時,這個魂靈再回到容器裏後,其本身的靈識就會受到影響,也會被其他的靈識“欺負”。
師父拿筆,在稿紙的一個地方畫了一個記号,再寫下一行字備注:“遷墳時你在家候着,我去處理便好。”
“那地基什麽時候下?”
“今天日落時分。”
“遷墳呢?”
“七日之後。”
我繼續疊着金元寶,與師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突聽屋外有人喊“姐姐”,我站起來,朝院裏走去,應道:“誰呀?”門一開,竟然是孟元寶。
他手裏端着一個大碗,裏面是一碗素餃子,上面漂着蔥青的香菜。我把鼻子捂住:“元寶,你怎麽來了?”
“我媽去田裏了,這是我自己做,沒下藥。”他亮晶晶的眸子望着我,唇邊挂着大大的笑容。
我用胳膊肘捧着碗接過來,“燙着沒有?”
他搖頭,“我很厲害的,不怕燙。”
“小家夥!”我輕輕擡腳踢了他一下,“下次不允許弄了啊。姐姐這裏不缺吃的。”
“姐姐你做的飯太難吃了啦……哈哈……”
他說完,大笑着跑了。
聽到隔壁的關門聲,我苦笑搖頭。
我走的那年,他才剛剛出世,整天哇哇哇地在隔壁哭。之後每年回來,他就大了一歲。可以說我是看着他長大的,偶爾孟嬸嬸不在家時,我就喊他過來吃飯。
這個臭小子,居然開始嫌我做的飯難吃!
我做的飯難道還不如一個七歲大的小子麽?
把碗放在師父面前,喃喃問道:“師父,我做的飯好吃麽?”
“好吃。”
“燒的菜呢?”
“不錯。”
“煲湯?”
“好。”
“那你把這個吃了,比比看?”我把碗往師父那邊推了推,“看是我做的好吃,還是别人做的好吃?”
師父怔了怔,把頭偏向一邊,“阿辭,我不吃香菜。”
我望着飄着熱氣的香菜,胃裏一陣痙攣,附和道:“我也不吃!可是……這是元寶的一片心意,我……”
“那便一人一半。”
師父把圖紙起來,整齊放好,用筷子撥去香菜葉,夾起一個餃子,遞到我的唇邊。我忍不住幹嘔了一下,張嘴去吃,又作嘔。
雖然香菜葉被挑掉了,可是留下的味道還是很大。
臭臭的,像臭殼蟲那般。
“你是師父,你先吃。”我谄媚地朝師父笑,師父皺了眉,愣了愣,猛地把餃子塞進自己嘴裏,老半天不咀嚼,就那樣定定地看着我,臉色越來越難看。
“怎麽樣?”我捂着嘴,幹嘔。
不吃香菜的人,看到别人吃香菜,胃裏會抽搐冒酸水兒。
師父将餃子整個吞下,大拇指和食指在眉心處捏了捏,又灌了口清水,這才道:“味道比阿辭燒得差了些。”說罷,夾起一個遞給我,我不再好意思推辭,咬牙做誓死如歸狀,師父哄小孩子般道:“阿辭乖,張嘴。”
不得以,我吃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個帶有香菜的餃子……
想學師父那般直接吞下來,可是喉嚨太細,卡在那裏一兩秒,等下到胃裏的時候,身體機能發出了反駁指令,直接給我反嘔了出來。那香菜味兒充斥着口腔,别提多難受。
大步沖到院子裏,把餃子吐到牆角。
沒想到這一吐,把昨天吃的東西都給吐了出來。——雖然已經消化得差不多了。
一時之間,酸味,香菜味,刺激了鼻腔,胃裏又是一陣痙攣。
吐得差不多了,我雙眼泛花地往屋内走,一眼瞥見碗内的餃子已經沒有了,隻剩個空碗在桌上,碗内的湯還在動蕩,師父卻不見了。
廚房那邊有動靜傳來,我快跑過去。果然是師父。
他的臉色原本蒼白,見到我立即變得潮紅,連連擺手,讓我不要開口說話,将水瓢遞給我。我見瓢裏頭有水,便用水漱口,連續幾遍,這才感覺香菜的味道淡了,胃裏沒有之前那麽難受。
重新坐回桌邊,兩人都被一頓香菜餃子搞得沒了半點食欲。各自忙各自手頭的活兒,約莫過了半個小時,我突地想起鎮長家的鬼事。
“師父,鎮長惹到路魂了麽?”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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