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火車站,一輛白色奧迪出現在我們面前,開車的是個三十左右的男人。[本站更換新域名.首字母,以前注冊的賬号依然可以使用]這輛奧迪是靈石鎮鎮長家的,這人是鎮長的親戚,是鎮長讓他過來接下我們。——師父與鎮長有過約定,鎮長幫外婆疏通修繕廟宇的事,我們幫他處理他家裏的鬼事。
我坐在車裏,打量靈石鎮的變化。街道兩邊都蓋起了幾層樓房,裝修得非常現代化,漂亮精緻。還專門建了一條步行街,街上統一蓋着紅木屋子,既保留了古老的鄉文化,也融入了時尚。
車并沒有往鎮長家開,而是一路向靈石村的方向而去——靈石村,我與外婆生活了十五年的村子——此時,距靈石村還有半天的路程。
之前師父是想廟宇完工時我們再回來的,現在便是村長家的鬼事愈發鬧得兇了,這才不得已提前回村。
鎮上已通了水泥路,較幾年前好走多了。可村裏就沒那麽容易進了。
先是摩托車走一段土路,再是翻過一座山,接着是牛車,水船,再過一座山,這才到了靈石村的入口。真正進村,還要穿越一片梯田,約莫走個把小時。
臨近日落,并沒有看到人在村裏活動,他們基本都是到後山田裏幹活去了,等到天擦黑才會回來。留在村裏的多半是老人和孩子。我站在白牆灰瓦的屋前,頓時熱淚盈眶。師父拍拍我的肩膀,讓我先進屋休息。我點頭,将行李放下,一路周車勞頓,實在是累,可是毫無睡意。
我和外婆住過的屋子,仍然是七年前的模樣。姹紫嫣紅的藤花爲牆,斑駁的青石闆爲路,古樸的木質雕花老床,睡在上面一動,咯吱咯吱地響。
屋子裏打掃得一塵不染,全是師父的功勞。
外婆故去後,村裏解決不了的鬼事,都由師父出手。或許是因爲師父年輕,且出手闊綽,村裏人比之外婆更敬重師父。奉若神明,尊如仙佛。
勉強翻來覆去在床上躺了一夜,天一亮,我馬上跑出門在院裏溜達,随手撿根樹枝四處亂挖。
東邊牆角我小時候用文具盒埋的那盒彈珠還在,院牆上用紅磚畫的小人似乎也還能辯得清是誰的模樣,站在石闆桌上眺望,村口那棵大槐樹又茂盛了許多,葉兒生機勃勃地向我招手,歡迎我回家。隐約還能望見後山的山尖尖……
“喲,小姑娘伢,真是你們回來啦。我昨晚就聽見這屋頭有動靜。”
院外傳來隔壁孟嬸嬸的聲音。
我站在石闆桌上,轉頭一看,清晰地看到孟嬸嬸正站在外頭,銀盤大臉,朝我露出一口大黃牙。我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跳下石桌,準備回屋。
院門被敲響。
沒打算開門,于是假裝若無其事地在院裏東瞧瞧西看看。
孟嬸嬸邊拍門邊喊道:“姑娘伢,我一門(剛才)都看到你頭哒,你躲你嬸嬸搞嘛(幹嘛)咯?嬸嬸又不會七(吃)哒你咯。”
我輕哼一聲。早知道她這一大早會從我家門前經過,我才不會站到石桌上,讓她看到。
“阿辭,是誰?”
師父從大門内走出,問我。
“欠債不還的!”我朝院門處翻了個白眼,去挽師父的胳膊,“你也一宿沒睡麽?”他一臉倦意,眼下有淡淡的青色。
“廟堂後室的方位與這兩座山有些相沖,我略改了改。”師父在我手上輕拍兩下,往院門處走去,“外婆的廟宇還得靠他們打理。”
“打理費用咱們還給得少麽?!”末了,我又小聲嘀咕,“欠三萬塊呢!這都五年了!她良心可夠安的!”
這話被師父聽到,立刻便教育我:“阿辭,身外之物,無須記挂。”
我點頭哈腰,敷衍,:“是是是,要與人爲善。爲善……”心道與人爲善,那也是與善人爲善。
那三萬塊錢可都是師父的血汗錢,要是借給知恩圖報的人,那也倒還好,關鍵是這個孟嬸嬸非但不覺得自己欠了我們的錢,反而認爲這錢不還是瞧得起我們,把我們當自家人看待。
我可記得清清楚楚,原先我和外婆過得窮困潦倒的時候,她可沒少給過白眼我們看。那時候,她背地裏都喊我什麽來着?“短命鬼”、“抛屍養命地孤種”、“禍人精”。村裏稍微出些什麽事,她就把我提出來說事,認爲是我這個墳地裏被撿回來的*害了他們這一村的風水。
“楚先生啊,哎喲,我就曉得是你們回來了。”孟嬸嬸不敢去碰師父的身體,便一把粘在我身上,像塊牛皮糖,“要不是你們,誰有那麽大膽子敢進這個屋裏喲……”
孟嬸嬸四十多歲,一米七,大肚腩,乍一看上去像個男人。七年前她就是這副模樣,這些年一點沒變。
她見我們都沒有理她,把臉色一變,也不知是假怒還是真怒:“楚先生,我不就是欠了你一些錢嘛,嬸嬸我這幾年運氣不好虧了本,又不是不還你。你瞧瞧這姑娘,我又不是欠她的錢!”
“你……”我話剛出口,手便被師父給捏了一下,隻好将怒氣咽下。
師父是本身就無話可說,我是有許多想損人的話硬被師父壓制着、不能說。孟嬸嬸以爲我們都不願跟說話,頭一甩,作勢要走:“得了!我這就找他大爺二姑媽借去,湊夠了還給楚先生總成了吧……”
我趕緊趁熱打鐵,“那好啊,謝謝孟嬸嬸還錢。”
“哎喲我說你這個姑娘怎麽,你怎麽一點都不通人情世故……我又不是差你的錢!”
“孟嬸,我的便是阿辭的。”師父輕開我的手,給了我個安心的眼神,往後山的方向走去,留下清清淡淡的一句話,“适可而止。”
孟嬸一聽,渾身打了個抖兒,湊到我耳邊問我:“姑娘伢,楚先生是不是生氣了?”
“你怎麽不管我是不是生氣了?”我心裏好笑,面上卻裝作很嚴肅。
其實師父說的那句“适可而止”并不是說給孟嬸嬸聽的,而是說給我聽的。他怕我把孟嬸嬸搞得太難堪,下不了台面。
“你生氣我拿幾朵花哄哄就成了,要是楚先生發了火,那可不得了喲喂……”孟嬸嬸若有其事地說道,“姑娘伢,你十五歲那年還記得不?你剛同楚先生走了的那年……啧啧,村裏東大頭也不知道是哪句話得罪了楚先生,你們走後,他在床上躺了大半年,到哪兒都治不好,後來夜裏夢到了楚先生。楚先生告訴他幾味草藥,你猜怎麽滴了?嗨!東大頭吃了以後啊,當天就好了,上蹦下跳得,跟正常人沒差。還有總也建不好的那座大橋,也是楚先生給壓的橋基。哦……還有隔壁村的二春,是楚先生給穩的胎,要不然她一準又跟前些年一樣生不了伢(孩子)。”頓了頓,望天做幻想狀,又道,“我要是有楚先生那本事,非去大城市撈他幾筆去,哪裏還用窩在這個鬼窮地方受窩囊氣。”
我撇撇嘴,“孟嬸,我記性比你好多了。我還記得那年你的舌頭爛了吧?也是大半年說不了話吧?”
“嘿我說你這姑娘伢怎麽哪壺不開提哪壺?”孟嬸驚懼地望了望我,見左右沒人,又把我一拉,躲到牆角,“我同你說哈,這事村裏沒得哪個曉得,你别說露嘴了啊!那個,嬸兒這邊的錢你放心,我一定會還的,會還的。”
說罷,也不繼續同我套近乎,跟見鬼似的,一溜煙兒跑遠了。
沖她的背影做了個鬼臉,我在心裏得意地笑。
她剛才碰我時,我把指甲裏的花粉弄到她皮膚上了。——這是我小時候外婆爲了不讓其他小孩欺負我而教我的法子,并不是陰陽道上的法術,隻是院裏種着的藤花,與水接觸,便會癢。癢兩三個小時,便好了。
等孟嬸嬸癢得受不了,去醫院看,走幾裏山路,癢效一過,便不癢了。
花粉會随着空氣散去,神不知鬼不覺。
我進屋抱了盒東西,往後山走,去找師父,一路上遇到好多村裏人,熱情地同我打招呼。我把盒子伸到他們面前,讓他們自己拿心儀的小物件。
靈石村的人思想比較保守,基本沒有人去過大城市,也就是他們口中的“外面的世界”,故而并沒有見過我從上海帶回來的吃食與玩具、家用日化品。他們就好像是世世代代爲守護着這幾座大山而存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們是大山的守護神。偶爾有歪風見漲的,比如剛才的孟嬸嬸。——畢竟也是少數,多半的村民還是很友好的。
“呀!孟意,你長高了呀……”我用腳鈎住一個從路邊沖出來的平頭小男孩,他猛地一驚,險些摔跤,我也被吓了一跳,暗怪自己玩心太重。他回過頭來,看到是我,臉一紅,跳了開去,又往前沖了一步,結巴道:“辭姐姐,你、你們回來了。”
他才十一歲,幾乎快跟我一樣高了。
這時,又從旁蹿出幾個小女生,囔着“孟意别跑”,見到我,一哄而笑:“姐姐,你回來啦……漂亮哥哥呢?”說着一窩瘋地上來抱住我。我被纏着喘不過氣來,雙手也疼得很,隻好大叫,“聽話的都有巧克力吃哦。”
她們這才消停下來,站成一排,原地蹦蹦跳跳地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