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我、我的意思是誇你像個人好……不是那個意思,我其實是想說,你以前高傲得像尊佛,别人都不敢靠近你。”
我自顧自解釋着,師父始終一言不發,停步,低頭,用鼻尖輕觸我的鼻尖,磨蹭幾下,将下巴擱在我的頭頂,頓了頓,又往屋外走。關門之前,師父将我放在地上,揚了一道焚訣到屋内,口口喃喃念着,少頃,便燃起了熊熊大火。
這火并不會對人間的事物有任何影響,是專門針對邪靈的。
火光呈墨黑之勢,在我們身後糾纏成蛇紋,不多時便化成了灰燼,散在空氣中。
使用引路鬼,我們很快回到佘山竹屋,打了個電話給小胭,告訴她我已經沒事了,讓她今晚先别回家。她原本找不到曲三清來救我急得團團轉,隻好轉而去聯系項易,現在得知師父來接我回了家,便罵罵咧咧說我自私扔下她一個人就跑了,要是再有下回,非把我打死不可,我笑笑不置可否,她就賭氣不再理我,說是要回項易家享受富貴生活。
坐在竹凳上,我挂了電話,笑盈盈望着仔細幫我處理手上傷口的師父,幸福感油然而生。
“真想多受幾次傷。”我微微笑着感慨,師父這張俊臉真是百看不厭。
師父一愣,斥道:“胡鬧!”停了幾秒,又添了句狠話,“若再受傷,便莫要再喚我師父。”
“哦……”我委屈地揉了揉鼻子。
一句玩笑話師父也這麽認真。
師父擡起手來,我吓得一跳,以爲他要打我,忙朝後一躲。他兀自自嘲一笑,近了,撫了撫我的發,言語寵溺:“疼麽?”
我白眼一翻,裝了個傲氣十足的模樣:“疼死算了,反正沒人愛!”
子夜月下的輕霧飛舞成最優美的姿态,我與師父在竹屋内相對而坐,遣散了孤寂,靜谧了時光。
雙手被師父用白紗布纏成了個大白粽,望着他擺上桌的美味夜宵,我隻能幹瞪眼。——既端不了碗,也拿不得筷子。師父看了看,便一口一口喂我。
用人間利器劃的傷口,不比被水鬼所傷。
水鬼傷的,我可以依靠水而複原,而這次被玻璃傷的,便隻能靠自個兒身體機能慢慢恢複了。
“多吃些青菜。這些天莫要沾水。”師父将一筷子綠葉菜夾到我唇邊,我張口,含在嘴裏舍不得咽下。師父又送來一筷子菜,我不得不咀嚼起來,再吞掉,繼續接下師父筷子上的菜。
“師父,小胭屋裏那是黑霧峰的陰木藤麽?”
“是我父親在人間養殖的陰木藤。”
“他爲什麽要養這種邪物?師父的媽媽是陰木,是不是就是這種陰木藤的元靈?”
師父搖頭否認,舀了勺湯給我喝:“爲了控制人類的*。一片陰木葉,操縱着一個人的欲。”
“欲?那不是各人所自衍自律的東西麽?怎麽還能被一片小小的葉子操縱呢?哦……是師父的爸爸在操縱——咦?他爲什麽要操縱人類的*呢?我隻聽過*之神是瑤姬哇……嘿嘿,師父你别生氣,我開個玩笑而已,我寶蓮燈看多了嘿嘿嘿嘿……”
我獨自幹笑幾聲,既而用吃、将方才的話題結束掉。
師父邊夾菜,邊淡淡道:“人生有欲,死亦有欲。隻要有欲的地方,就會有陰木藤。”定定看着我,肅口帶威,“阿辭,那是陰司與人界的事,我們無需幹涉過多,渡了便成。”
“知道了師父。”我點頭,含糊不清地回道,“對了,師父,你老爸用陰木藤送了個骨笄給我哦。”我伸手想探進口袋,發現自己的手被白紗布綁着,隻好望着師父傻笑起來。
“先放在我這裏。”師父将我兜裏的那支黑色的骨笄拿出來,看都沒看一眼,塞進了自己的口袋,“吃飽了好好休息,明晚八點的車,往武漢。”
“要回老家麽?”我問,師父點頭,“村裏出了些鬼事,得早些回去看看。”我大喜,用袖子擦了擦嘴,“我吃飽了……”站起身,走到門檻,被絆了一下,伸手去扶,忘了手上有傷,疼得大叫。
“慢些走。”
師父無奈的聲音自我身後傳來,我太開心,頭也不回地朝師父揮揮手,笑着回了自個兒的房間。翻了翻抽屜,找出早已準備好的紙錢以及生辰八字,像狗一樣用嘴叼着東西,跑到竹屋外,蹲在迷榖花靈的旁邊。
——這些東西是要燒給小楚臣的。那日我在樹林答應過他。
小楚臣不是正常死亡,平常日子燒的東西他收不到,隻能等清明、上元、中元和下元節燒,他才能領到。
清明掃墓,衆所周知,無需我多提;上元是指正月十五,也就是元宵節,一般在這個節日燒東西,都是燒給神靈的,多半用的是黃色的符紙,或是金元寶。中元是七月半,是鬼節,所燒的便是給魂鬼用的。下元也叫寒衣節,最适合給故去的親人燒衣物。
切記,魂鬼用的是紙錢,神靈用的是那種黃色紙張。
若是弄錯了,會起到反效果,後果很嚴重。
我把東西堆在地上,用嘴含着火柴,雙手捧了根火柴棒。劃拉幾下,零星的火光燃起,又散去。如此幾次,我有些不耐煩,急得換了一根火柴棒,又開始劃。
“我來吧。”
師父的手自我背後探來,從我嘴上取下火柴盒。
火柴盒被我的口水濕了一角,此刻被師父整個握在掌口,看起來怪怪的。幾欲張嘴想告訴他,又忍住。
他知道後,會嫌我惡心麽?
“嗤拉”一聲,一點火光亮起。接着,火柴棒燒燃了紙錢,又引燃了我用藍色紙疊成的小衣服、小鞋子。
熱浪向我的臉襲來,煙打着卷兒沖進我的眼睛裏。我眯着眼,沒有躲,心中喜悅之情愈發明顯。
給家人燒錢時,煙呈螺旋狀上升,說明家人已收到東西;火光中間或伴有撲撲的輕爆聲,表示家人此時很開心。煙往誰的身上飄,代表家人在世時最喜愛誰。
師父将紙錢一張一張分開,用一根香挑起,火光更盛。
我見有些紙錢的邊邊角角沒有燒到,便時不時用纏着紗布的手去把之推進火堆裏。“師父,你什麽時候給他解封印?”
“嗯?”
“小時候的你啊。”
“快了。”
“那就好。好可憐,他那麽小……”一片黑灰飄到了師父的臉上,我下意識擡手抹去,雪白的紗布上一個黑點染在了上面,如墨滴水。
“師父……”
“嗯。”
“你不覺得自己給自己燒紙錢世間罕有麽?”
“……”
當晚,燒完紙錢之後,我回屋躺在床上興奮得睡不着。——回老家的心,正如春節大家歸家看望父母一般。激動難掩,導緻神經受到刺激,夜不能寐。
師父爲外婆設計的廟宇圖紙我看過,氣勢恢宏卻又不失婉麗,占地面積也不大,正合我意。外婆一定非常喜歡。要是她得知師父把我照顧得這麽好,我有心把師父睡了去給她當孫女婿,她一定一定更喜歡!
天馬行空地幻想我和師父在外婆的廟前舉行婚禮,是穿白色婚紗好看,還是紅色應景?
一夜胡思亂想。
天明,吃罷早飯,師父便開始給我收拾行李。
看着他幫我把衣櫃裏的衣物取出,一件件疊好,整齊地裝進密碼箱裏,一時竟覺得像是新婚的小夫妻,外出旅遊,妻子有身孕行動不便,丈夫便耐心伺候着。
天底下哪有這麽好的丈夫?
我默默搖頭。
——趁妻子懷孕,出去亂混的倒是挺多。
“阿辭。”
正沉浸在自己的幻想當中,冷不丁聽到師父喊我一聲,我蓦地“啊”了一聲,又聽他道:“你的面霜帶哪一樣?面膜需要帶幾片?”
我不由好笑。
這又當爹又當媽似地養了我七年的師父,真的是個驅鬼事、過陰關的陰陽先生麽?
“師父,我們回老家住幾天?”我後退到床頭櫃旁邊,用腿抵着抽屜。
“若無其他事,七日左右。”
“哦,那帶瓶大寶就好了”
師父依言将大寶塞進密碼箱裏,向我走來。我死死靠着櫃,向他搖頭,不讓開。師父不解道:“這裏不是襪子。不拿?”我繼續搖頭,傻笑,“裏面是私人物品,不宜翻動。”
“嗯。有事便叫我。”師父将挽起的袖子抹平,彈了彈肩膀的灰塵,恢複了一襲黑衣、穩若泰山的“楚先生”。
将師父送出房間,我把門關死,松了口氣。
将剛才一直不讓師父動的抽屜艱難地用腳拉開,裏面三個塑料密封箱裏,分别裝了襪子、姨媽巾、小褲褲。——若是被師父看到,我的臉還要不要了?
等等!
師父說“這裏不是襪子”用的是肯定式語句,難道……他看過了?
天!我就知道什麽都躲不過師父的眼睛!!!
還能不能有點兒*了。還能不能愉快地玩耍了。太羞人了!!!
墨迹到十一點半,師父在門外喊吃飯,我這才慢騰騰走出來,低着頭,不好意思看師父的臉。師父問我怎麽了,我便更加窘迫,一頓飯食不知味,隻覺自己便是那碗中菜、盤中餐。
傍晚七點一刻,我和師父已處在上海虹橋火車站。
候了大半個小時,終于踏上了回鄉的列車。到達湖北秭歸的時候,已是次日淩晨,在車上一路睡過來,倒并不覺得有任何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