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八十年代末的潘家園,提起潘學海的大名那是人人挑大指。不論男女老幼行裏行外,見面無不尊稱一聲“潘老闆”。而潘學海自我介紹的時候也總是挺胸昂頭,自信滿滿:“哥們兒姓潘,潘家園的潘!”以表示自己在潘家園這一畝三分地上混得是黑白通吃,風生水起。
潘學海的過人之處在于敢于别出心裁的打破古玩行自古三年不開張開張活三年的傳統經營套路,獨創了一個近似于現代快銷品營銷的理念——薄利多銷,快來快走。所以虎子舅在潘家園的時候是外行看熱鬧,看潘學海的古玩店是門庭若市才誤打誤撞的結下這段緣分。若是憑虎子舅的棒槌眼力,就算是富可抵國的老玩家,也一樣門可羅雀,怎麽會讓他看出半分門道。
當然,當年同樣混迹于潘家園的人們,對于潘學海的獨樹一幟也是褒貶不一。有人認爲,潘學海攪了古玩行的行市,讓本以不透明的價格空間來賺取暴利利潤的同行們無所遁形,所以,他應該算是古玩屆的敗類;也有人認爲,正是潘學海的明碼标價,讓更多對古玩望價格而卻步的普通愛好者們有的下海的能力,從而将古玩文化發揚光大。
不管怎麽說,也沒有人敢質疑和潘家園姓同一個潘的潘老闆是位絕對風雲人物的地位,更無人敢懷疑潘學海背後深不可測的财力。而八十年代末的中國,人們雖然已經對錢和有錢人産生了些許概念,卻也始終停留在萬元戶的基礎上,像潘學海這樣财大氣粗的古玩商,人們對他的認識也隻是很有錢,至于多有錢和爲什麽這麽有錢,幾乎沒有人去想過。所以潘學海也從來沒有因爲“有錢”被人關注過。
他真正被人關注則是因爲一段傳奇的經曆。
在虎子舅流落到北京潘家園的前兩年左右一個冬天,潘學海的小古玩店裏來了一位客人,是個讓人看上眼便舍不得把眼珠子挪開的女孩,大大眼睛水汪汪的,長長睫毛一呼扇能把傻老爺們兒的魂給勾飛了。說她是個拍挂曆的大美人有人信,說她是個倒騰文物的古董販子打死也不會有人會信。
饒是潘學海經曆豐富,閱人無數,愣是一眼沒看出女孩的大概年紀。看面像你說她是十六七歲的中學生也行,看裹在厚厚冬裝下依然凹凸有緻的玲珑身材,說她是二十出頭也沒毛病。
女孩推門進屋,空着兩手也沒拿個包,進到屋裏之後四下掃量了一翻,用一絲夾雜着淡淡東北口音的普通話落落大方的問:“老闆,打聽個人啊?”
潘學海笑迎八方客:“姑娘,甭客氣,有事您說話。”
女孩打量了一下他:“有位抓貨的潘老闆,是在這兒吧?”
潘學海一聽女孩說的是古玩行話,知道十有八九是有熟人介紹的生意上門了,當下一拍胸脯:“不才正是在下,您這是……想玩點什麽?”
女孩似乎早就看出來潘學海正是其人,借打聽确認一下:“我是從天津來的,專門來找你幫着給掌掌眼。”
潘學海心下起疑,從天津來的,爲什麽一點天津口音都沒有呢。不過他沒動聲色,笑容滿面:“沒問題啊!您有什麽稀罕物件兒,賜給在下開開眼?”
女孩特别平靜,看不出她心裏都想的是什麽:“要是能入了你的眼,就讓你摟貨。”
摟貨,是古玩行商戶們相互将對方的貨拿走代爲銷售,全憑信譽。雖然古玩行裏從來不少爾虞我詐,但據說近百年來行内人士之間從來也沒有發生過摟貨不守信用之事,形成一種行業的傳統規矩。
潘學海更加好奇了,雖說摟貨并不少見,大多數卻存在于熟悉的人之間。一個并不像行裏人的陌生大姑娘,張嘴就讓自己摟貨,這種事情可能聞所未聞。難不成,是拿假貨來找自己頂包砸漿的?可這也太小看自己的眼力吧?
多年在生意場上的摸爬滾打讓潘學海早已養成了觸變不驚的本事,他還是笑着沒露聲色,四平八穩的一揚手:“那就勞您架把好東西請出來讓我開開眼吧?”
女孩也不作做,從衣服裏懷兜裏掏出一個塊手帕,疊得方方正正見楞見角,平放在桌子正中,交給潘老闆,俨然一副生意場上老油條的架勢。
潘學海将手帕包拽到自己面前打開,露出了一個奇怪的小東西。那東西不是瓷器也不是玉器,更不是銅器,比小指指甲還小,有點像從樹枝上掰下來的小樹杈。通體烏黑,泛着黑色的亞光,由于年代久遠木質已經碳化。
潘學海小心翼翼的用兩根手指夾着這個小東西左看右看,沒看出個所以然,不由得心中暗暗起急,這是要折面子啊!做古玩買賣的人,比的是眼力不假,但最重要的還是閱力。
就好比一件寶貝,别人說不出它的來曆用途,單單你知道,那你就比别人有能耐。可今天這女孩拿來的這物件,别說見,猜都猜不出個大概齊,更别說替女孩掌眼了。看了足有十分鍾,潘學海額頭上汗可下來了。這跟頭栽得可不小,傳出去的話,夠整個潘家園裏的老少爺們兒們津津樂道半個月了。
女孩看潘學海雙眉緊鎖,不說話也不着急,隻是面無表情的坐着。潘學海試探着問了問:“姑娘,您這物件兒肯定不會是生坑(新出土的東西),是傳下來的?”
女孩點點頭:“就算是吧。”
潘學海擦了一把腦門上的汗,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這個……您恕我眼拙,不敢亂說,萬一打了眼您也别怪我胡說八道……”
女孩還是點了點頭:“潘老闆,您請講。”
潘學海深吸一口氣,把心一橫:“您這……八成是什麽機關上卸下來的零碎兒吧?”
女孩依然點頭,稱贊了一句:“潘老闆好眼力,差不多吧……”說完又不吱聲了,并沒有順着潘學海的話頭講下去。
潘學海又把手裏的小東西轉了兩個個兒,繼續試探道:“如果是木哭,瞧這品相怎麽也得千年以上了。瞧這做工……實話跟你講,我到是沒看出來您這寶貝有什麽人工加工的痕迹,應該是直接從樹上掰下來的樹杈,對吧?”
女孩再次點頭,卻隻是輕輕的嗯了一聲。
潘學海心都涼了半截,自己要是說的不對,女孩出言提個醒糾正一下,說不定還能從女孩的支言片語裏找到什麽蛛絲馬迹。保不齊他一下就能想起這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可女孩偏偏說他說的對,又不加解釋,真真兒讓潘學海犯了難。
于是,潘學海決定換一個套路。他喝了口茶水,清了清嗓子:“姑娘啊,我瞅你的外貌還真不像不是個棒槌的樣,您這東西一拿出來,我就知道我狗眼看人低了。您知道,古玩這東西值不值價,不在于年頭有多老,保存的成色怎麽樣,那些都是外行看重的。碰上真正肯舍銀子的大玩家,關鍵還得看你這寶貝上沾着什麽典故。我說這話兒,您覺得對還是不對啊?”
女孩仿佛除了點頭就不會别的了:“您說的對!都對!”
潘學海鼻子差點沒氣歪了,這小姑娘屬牙膏皮子的,擠一點出一點,不會主動說句完整的人話。可心裏抱怨終歸要藏在心裏,不能露在面上和嘴上,他強壓着不滿,繼續耐心的引導着女孩:“那既然您這東西是祖上傳下來的,肯定是帶着典故的。就勞動勞動您金口,給潘某人說道說道這上面門道吧?您看您能賞潘某人這個臉嗎?”
女孩的頭點得潘學海都要精神崩潰了:“好的。”
潘學海瞪大了眼睛等了半天,女孩卻不再繼續開腔了。潘學海不禁在心裏叫苦連天,我的姑奶奶啊,你不是老天爺看我買賣做的太順才派下來整我的吧?他心裏這麽想着,面上可就起急了,追着問了一句:“姑娘,您到是賞個話兒啊?”
女孩特别客氣的微笑着,從朱唇中吐出兩個字:“師母。”
不說還好,女孩一說話,潘學海混身一震:“您說什麽?這是師母?”說着話,又重新把東西拿起來,翻來覆去的看了好幾個來回。
女孩終于收起笑容,一臉嚴肅的反問潘學海:“木匠的家夥什兒,你潘老闆應該很懂道吧?”說完,又重重強調了一句,“這是一支師母,墨鬥上的師母。”
潘學海把玩着師母,忍不住自言自語起來:“上千年的成色,不是特别加工的,是直接就地取傳。又被當傳家寶傳了下來……”一道靈光在他腦海中閃現,他急忙問女孩:“姑娘,難道這是……”
女孩一成不變的光點頭不說話,默認了潘學海的猜測。
潘學海站起身,向女孩一拱手:“敢問姑娘賜個字兒吧?”
女孩淡淡的說:“我姓賈。”
潘學海在腦中搜尋了一下,姓賈的他到是認識不少,可沒有什麽特别的印像。于是,他清清嗓子說:“您也别讓我替您掮做了,您開個價,不管是不是天價兒,這東西我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