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黃昏,飛雪飄零。
離家還有三四裏地的腳程,老鄭的頭上,早已冒出了熱氣。雖然已經趕了很遠的路,但他并不覺得冷,也沒覺得累。因爲,馬上就要到家了。一想到抱着兩個女兒的天倫之樂,和夜晚與老婆将要到來的溫存,老鄭覺得在這一年裏背井離鄉苦熬苦守的在城裏給富戶扛長活,都是值得的。
今天是大年三十,無論如何也得趕回家和老婆孩子一起過年。老鄭摸了摸挂在肩頭的褡裢,褡裢裏面裝的是大年夜包餃子用的肉和面,還有足夠一家人花上一年的錢。今年的收入其實不錯,明年她們娘兒仨就能安生的過日子了。想到這裏,老鄭不由的加快了自己的腳步,在潔白厚實的雪地裏踩出了一串深深的雪窩子。
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天已經黑透,村裏的小路上一個人影兒都沒有,估計全都回家過除夕了。老鄭推開了自己家的院門,卻覺得一股黴氣撲面而來。老鄭皺了皺眉頭——這娘仨的日子,過得也太邋遢了——可是,自己的老婆一向是個幹淨勤快的人啊?
老鄭進了屋子,屋子裏沒掌燈,大年三十也沒有月光。屋子裏更是漆黑一片,老鄭什麽也看不清。
“我回來了!”老鄭朝屋中嗡聲嗡聲氣的喊了一噪子,振得直往回傳回音。
“孩子他爹回來啦?還以爲你今天回不來了呢?”屋裏傳來了熟悉的老婆聲音,“你咋沒找人捎個信呢?”
“嗯,沒有順道回來的人。行了,我這不趕回來了麽。”老鄭把褡裢放在了門口的竈台上。
“回來就好,要不我們娘仨這年可就沒法過了。”老婆的聲音透着喜悅,她一邊說話一邊掌上了燈。
老鄭借着燈光,看見屋子裏冷冷清清亂七八糟的,竈台桌面上都浮了一層厚厚的灰。老鄭很不高興:“這都過年了,你怎麽也不知道收拾收拾。看這屋裏埋汰的。”
要在平時,老鄭數落老婆幾句老婆根本不敢頂嘴。可今天,她聽了老鄭的不滿卻嬉皮笑臉的說道:“不是還以爲你不回來過年了嘛,你不在家我們家哪有個年味兒?我也懶得收拾。”
大過年的老鄭也不想找不痛快,聽了老婆的狡辯也沒多說話。他一指放在竈台上的褡裢,說:“這裏邊有肉,有面,咱們趕緊把孩子叫起來包餃子過年吧。”
老婆嗯了一聲,就進屋喊兩個女兒去了。女兒們睡眼惺忪的被叫了起來,看見了快一年沒有見過面的老鄭,卻一點高興的模樣也沒顯出來。倒是老鄭見到久别的孩子們十分的開心,一把給兩個女兒摟在懷裏,用長滿胡茬的臉,狠狠蹭着兩個小女孩稚嫩的面龐:“快讓爹稀罕稀罕!爹想死你們了。”
兩個女兒迷迷乎乎的,也沒有什麽反應?老鄭隻是覺得,她們的臉上冰涼刺骨,突然回過味兒來訓斥老婆:“你個敗家老娘們,這麽冷的天也不生火,你不怕給孩子們凍個好歹的!”
老婆一邊翻着老鄭褡裢的東西,一邊油腔滑調地說:“行了行了,大過年的,别惹不高興。你要罵我明天早晨起來再罵。現在包餃子,咱們過年。”
老鄭氣的哼了一聲,便不再與老婆繼續計較,而是回過身來問兩個女兒:“都長高了呀!你們想沒想爹呀?”
大女兒冷漠的沒有吱聲,小女兒隻是點點頭,悄聲地說:“嗯想。”
老鄭摸了摸她們兩個的腦袋說:“好,爹給你們帶肉回來了,咱們這就包餃子。”
這娘仨說包就就忙活起來。老婆和面,大女兒生火燒水,小女和肉餡。火生起來了,屋子裏也不是那麽冷了,老鄭看着老婆孩子們忙碌,自己點上一袋煙,吧嗒吧嗒地坐在炕沿上抽。一邊抽,一邊跟老婆聊閑天兒:“我說,我不在的時候,你們娘仨過得也太慘了點。誰家日子能過成這個樣。這屋裏屋外的也不拾掇,我一進屋就一股黴一味兒。你說日子過成這樣,不讓村裏的人笑話咱們嘛。我這一年到頭在外邊也不少掙。你們娘仨擱家裏該添置什麽就添置點什麽呗?”
老婆一邊和面一邊支支吾吾的答應,老鄭數落了兩句也就沒有詞兒了。他回頭一看正在和肉餡的小女兒偷偷把一小塊生肉往嘴裏放,一囫囵就吞了進去。看到這一幕,老鄭的火氣實在是壓不住了,一巴掌掄圓了打了過去,結結實實的扣在小女兒的臉蛋上:“我說你個完蛋玩藝賠錢貨,你是餓死鬼托生?生肉餡你就直接往嘴裏送?”
這一巴掌,給小女兒打愣了,直勾勾的看着老鄭卻沒有哭。老婆趕緊擦了擦手過來勸:“行了,誰家大過年的打孩子呀。”
老鄭的火氣沒消又再次轉移到了老婆身上:“我說我不在家的時候,你們娘仨這日子到底怎麽過的?這孩子餓得像個鬼,你們平時都吃什麽?我走的時候給你留下的錢是不夠嗎?我上輩子作了什麽孽?怎麽攤上你們這三個敗家玩意兒?”
老婆聽了老鄭的話不急也不惱,還是那副嬉皮笑臉的表情:“好了好了,孩子他爹。你說你一年到頭不在家。我們娘仨過的也不容易。你看誰家裏沒個男人?我倒好,成了守活寡的了。好容易等到過年你回來,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你讓我們娘仨消停過個年行不行啊?”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老鄭也不好意思再發火。雖說是爲了養家,可自己常年在外留下這孤兒寡母的,也的确過得挺苦。話雖這麽說,這一家之主的面子,卻放不下來。
也不知道老婆什麽時候變得這麽伶俐,她湊上前親熱的說:“孩子他爹,你就消消氣兒呗。我們娘仨給你認錯,以後好好過日子行不行?也讓你在外省點兒心。”說着,還伸手輕輕的摸了摸老鄭的臉,“你看,你在外邊吃香的喝辣的,吃的細皮嫩肉的,又白又胖真好。”摸着老鄭臉上的肉,還不經意地咽了口唾沫。
老鄭一下愣住了,心說我一年不回來了,怎麽我老婆變得如此風騷多情?心裏雖然覺得不得勁,但還挺受用。想起了一會兒吃完飯熄了燈,把孩子哄睡和老婆在炕上折騰的事兒,不禁心猿意馬起來。男人嘛,一年到頭了怎麽能不惦記?想到這也就不願意再發火了。
不一會兒的功夫娘仨就把餃子包好了,正要下鍋煮的時候。老鄭對老婆說:“我記得我走時咱家還有半瓶酒,你給我溫上。今天過年,我得喝點。”
老婆一聽爲難的說:“你剛走不久,你那半瓶酒就讓老大碰灑了。現在家裏沒酒,你就将就着吃一口吧!”
老鄭不同意:“我這一年到頭,年三十沒有口酒喝你說我這年過的憋屈不憋屈?你們等着,我現在就買酒去。順便再買挂鞭炮,吃完飯咱們給孩子們放放,崩點喜氣。”說完起身就要披上衣服出門。
老婆一聽老鄭這麽說,馬上就竄到老鄭面前拉住了他的胳膊:“孩子他爹你就别去了,你對付着吃一口吧,這麽晚了,又是大過年的,雜貨鋪早就關了。”
老鄭哈哈一笑把老婆拽着自己胳膊的手甩掉,粗聲粗氣地說:“我現在就去敲雜貨鋪的門。狗子那小子不敢不給我開,你們就等着吧,我一會兒就回來。”說完,也不管老婆的再次阻攔,就披上了衣服拎起酒瓶子推門出去了。
村裏就隻有這麽一個雜貨鋪,在村子中間,油鹽醬醋煙酒糖茶生活用具什麽都賣。老鄭隻用了一炷香不到的功夫就走到了。伸出大手啪啪啪的拍門,拍了幾下門開了,出來的是老鄭口中的那個狗子。狗子二十來歲,和老婆一起開了這家雜貨鋪,兩口子沒孩子。
“誰呀?這麽晚了?”狗子一邊開門一邊問。
“我!你鄭大哥。吃了嗎?我過來買點東西就走。”
狗子看到了老鄭。驚訝的眼珠子沒掉在地上,張開的大嘴就合不攏了:“鄭……鄭鄭……鄭大哥?”鄭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老鄭一笑:“咋的了狗子?這還不到一年沒見你就不認識我了?”
狗子一拔楞腦袋:“鄭大哥,你啥時候回來的?”
“我剛到家呀,”老鄭說,“跟老婆孩子一起包餃子呢,家裏沒酒了過來打點酒。”
狗子更驚訝了:“鄭大哥你回過家了?”
“啊,回過了,我剛從家裏出來的。我老婆孩子正煮餃子呢!”
狗子差點沒一屁股坐在地上:“鄭大哥,你還不知道呢吧?嫂子,和你兩個姑娘兩個月前死了!”
老鄭一聽這話,鼻子差點沒氣歪了:“狗子你啥意思?大過年的咒我全家死。你找不痛快了吧?”
此時的狗子哭的心都有:“鄭大哥你别不信。嫂子和你兩個姑娘兩個月前讓妖精給害死了,死的可慘了。是我和村上幾個後生去買的棺材給嫂子和兩個孩子入的殓。現在棺材還停在你家院子裏呢。你剛才回家了進門沒看見棺材啊?”
狗子說的有鼻子有眼兒一臉真誠,到把老鄭給說迷糊了:“狗子啊,這大過年的你可别給你鄭大哥添堵。你不能瞎說呀,我剛從家裏出來,我老婆孩子都好好的呀!”
狗子一看解釋不清便回頭朝屋裏喊了一聲,跟自己老婆打了一聲招呼,招呼完又對老鄭說:“鄭大哥,我現在就帶你去找村長,讓村長跟你說說你就信了。”
看着狗子六神無主的樣,老鄭有點半信半疑了:“兄弟,别逗你鄭大哥玩了。我老婆孩子等着我回家吃餃子呢。趕緊給鄭大哥打瓶酒,我現在就回去。”
狗子堅決不同意,死氣白咧地拖着老鄭就往村長家走:“鄭大哥,你就信我一次。到了村長家讓村長給你說說,你就什麽都明白了。”
老鄭被狗子連拉帶拽的到了村長家。見到村長,老鄭說:“村長啊,狗子這小子也不知道咋地了?急頭白臉的,不讓我回家非說我老婆孩子都死了。你說這大過年的給我添堵不添堵?還把非我拉到你這兒來。”
村長看到老鄭,臉上的表情比狗子強不了多少:“我說老鄭,狗子沒瞎說,你老婆孩子兩個月前,真的死了。”
“啊!”老鄭蒙了。村長德高望重,絕對不會跟他在這說瞎話的。老鄭徹底不知道怎麽辦了?
村長看老鄭不說話就把他和狗子一起叫進屋裏:“老鄭啊,别着急也别害怕,你聽我說。兩個月前我們在村口的井邊找到了你老婆的屍首。那死得才慘呢,讓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從嘴裏鑽進去,把肚裏的肉和内髒了吃了個幹淨。就剩一副骨頭架子架着一張皮。我一聽這事兒,就帶着村裏的後生們去你家找你那倆姑娘。到了你家沒把我們吓死,你的兩個姑娘,跟你老婆死的一樣一樣兒的。一個死在炕上,一個死在院裏。沒辦法,我就讓人買了三口棺材,把她們娘仨成殓起來停在你家院子裏,想派人把你從城裏找回來趕緊把這娘仨發送了。她們這是橫死鬼啊,不快點安葬了容易出事。可我派了好幾個人進城也沒找到你,沒想到你今天才回來。我告訴你,你家裏等你吃飯的老婆孩子,那肯定不是鬼就是怪。你今天晚上說什麽也别回家了,明天天一亮,我就帶你上你家院裏看看。”
這一下老鄭真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好了。說不擔心老婆孩子那是假的;說聽了村長的話不害怕,那也絕對是在吹牛。村長看老鄭一副猶豫不決的表情,就跟狗子說:“狗子,你今天也别回家過年了,咱爺倆就在這看着老鄭,今天說什麽也不能讓他回家。咱們爺仨,就在我這屋裏喝酒喝一宿!””
要說老鄭想回家嗎?他真想。到現在他還不是百分之百的相信村長和狗子告訴他的事兒。可是一想到剛才家裏那娘仨奇怪的樣子,老鄭心裏打怵了,便半推半就的和狗子留在村長家喝酒。三個人在屋裏,也沒什麽話聊,就是一人一口的喝悶酒。好容易挨到了天亮,老鄭坐不住了嚷嚷着現在就回家。村長和狗子一看太陽也出山了,便陪着老鄭一起來到了他家門口。
推開院門的一瞬間,老鄭覺得猶如當頭棒喝五雷轟頂——三口黑漆漆的棺材,一大兩小,正靜靜的停在他們家的院子中央……
給這慘死的娘仨下葬的那天,人們驚訝地發現,選好的那塊墳地上不知道是誰在那裏放了三顆翠綠翠綠的大白菜,碼的整整齊齊的,白菜上還躺着一個赤裸裸的女嬰,在這冰天雪地裏,女嬰全身凍得發紫,一抽一抽的眼瞅着就要斷氣兒。女嬰的右手不知被什麽東西咬掉了三個指頭,隻剩下兩個,就像在比劃六這個手勢,不禁讓送殡的人們議論紛紛。
老鄭沒說話,默默的脫下外套把女嬰裹了抱在懷裏,頭也不回的扔下送殡的人群就走了,誰喊也不回頭,甚至都沒管等待入土的老婆和兩個孩子的棺材,還沒有埋進地裏……
從此之後,村裏就再也沒人見過老鄭。
又過了幾個月,天氣轉暖了。一天早晨,村長打開門,看到了門前不知被誰放了一隻黃鼠狼子的屍體,碩大碩大,跟自己家裏養的那隻土狗差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