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救聲是從這棵長着人頭樹疥子的大樹後面傳來的。我和許老大聽不出遠近,但特别的清晰。呼喊中所流露出的是對于被侵犯的無奈,而不是絕望中的掙紮。或許我說的比較形而上學,其實我想表達的意思就是這個喊救命的女人好像正在被強奸。
接下來傳來的幾個男人的淫笑印證了我的猜測。雖然我和許老大那時還小,不過十四五歲,但對于強奸、對于男女之事還是知道一些的——好吧,我承認我們了解很多,青春期的小男孩對于性知識的涉取欲望是十分強烈的。
“小麗啊,你就别喊了,你喊破嗓子也沒人聽得見。這是北陵後山,八百年也來不了一個人。”不知道流氓是不是也有祖師爺,否則他們耍流氓時的台詞和腔調怎麽都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似的?不過,我們也聽出來了,說話的就是剛才搶我們錢的那個帶頭的。
“黑皮,你個王八蛋。你他媽不得好死……啊——”女孩的尖叫引來好幾個男人熱烈的淫笑。原來那個帶頭的叫黑皮,其實他挺帥的,真不明白怎麽會有這麽個名字。
男人們的笑聲中夾雜了啪啪兩聲耳光,緊接着又是一陣叫罵:“臭三八,給你臉不要臉。我差哪啊?不就是想跟你處對象嗎?你裝什麽大尾巴鳥?你裝,我讓你裝,今天我們哥兒幾個跟你一塊處處對象!”不得不說,電影《古惑仔》的确影響了一代人,流氓們無不學着港台腔放棄了“臭娘們”“臭婊子”“騷貨”“賤人”等原本屬于自己詞彙,而改用說起來不倫不類的“臭三八”取而代之。
“黑皮!你今天要敢動我一下,我回去就告訴警察!你沒有好下場!”小麗改變了戰術,試圖威脅黑皮不要做出什麽出格的事。
“哈哈哈哈,你吓唬誰呢?你以老子怕條子啊?我爽完了給你弄死在這你又能怎麽地?告訴你,老子又不是沒在這整死過人。怎麽樣?到現在連個動靜都沒有。”黑皮對于小麗的威脅滿不在乎,更加凄厲的尖叫聲蕩漾在樹林之間。
在小麗絕望的掙紮聲中,我做出了一個後悔終生的決定。或許,我可以爲這個決定找出許多的理由;或許一個剛剛十四五歲的孩子不該受到過多心靈上的苛責;亦或許,即使我選擇了與當年截然相反的處理方式也改不了最終的結果,但我還是經常從内心的深處深深的鄙薄自己的懦弱與冷漠。
我和許老大輕輕的聽着不遠處正在發生的悲劇,直到小麗的咒罵越來越弱,被連不成氣的哭嚎所取帶,我才假裝淡定的說:“老許,你還能記得咱們從哪個方向過來的不?”
許老大先是愣了一下,然後不自然的回答我:“差不多吧,咱倆朝一個方向走,肯定能走出去。”
我尴尬的點點頭:“行,那咱倆現在就往回走吧。”
我不知道許老大選擇的方向是對還是錯,反正我們兩個人就往與聲音相反的地方走去。可無論怎麽走,走出多遠,小麗的呼救聲依然萦繞在我的耳邊,我甚至分辨不清那到底是不是因爲我對見死不救的愧疚而産生的幻覺。
天色已近黃昏,呼叫聲終于消失不見。我和許老大還是沒能走出這片幽暗的北陵後山,無論哪個方向都是一望不穿的荒草與樹木。我們的心裏越來越毛,難道是遇到傳說中的鬼打牆了?
突然,許老大的腳步停了下來,兩眼直直的盯着前方。我跟在他的身後,看到了眼前一個似曾相識的場景。
一對身着白衣的男女,正在樹叢中的一小塊空地中一動不動的相擁着,他們都是成年人,大概二十剛出頭的樣子。女人的頭輕輕的搭在男人的肩膀上,男人的手輕撫着女人的秀發。
這不就是剛剛我們看到的那對在樹林中“移動”的男女嗎?
可與方才不同,這一次他們也注意到了我們。女人在男有懷中慢慢的擡起頭,向我們走來,男人也緊緊的跟在女人的身後。
我直勾勾的看着這兩個人的腳——他們走路的姿勢與常人并沒有什麽太大的差别,隻是落地的時候毫無聲息,或者說他們的腳根沒有沾在地面上,腳掌與土地之間還留着肉眼看不見的縫隙。所以,在這崎岖不平的野地上,他們的身子依然四平八穩。
女人來到我們面前,柔聲問道:“小同學,你們在這裏幹嘛呀?”
許老大有些顫抖的回答:“我……我們迷路了。”
男人用略帶語重心常的口氣對我們說:“小同學,沒事要少到這裏來,這裏壞人很多,你們知道嗎?”
我應和着點點頭,怯怯的問:“叔叔,你知道哪條道能走出去嗎?”
男人沒有馬上回答,而是一臉無奈的看了看女人,才說:“不知道,我們也好久沒走出去了。”
聽了他的話,我全身上下不禁一涼。好久?好久……能是多久呢?
許老大同樣小心翼翼的問了一句:“你們也在找出路嗎?”
女人微微笑了笑,搖搖頭:“我們在找一棵樹。找到那棵樹我們就知道該怎麽走了。”
許老大沒太聽明白:“找樹?找什麽樣的樹啊?這裏邊不都是樹嗎?你們……在那樹底下做記号了?”
女人的表情變得十分爲難,好像不知道該如何向我們解答這個問題,爲難之時,她身邊的男人接下了話茬:“小同學,你們有沒看見過一樹長得像人似的樹?”
雞皮疙瘩登時起滿了我的全身,我想起了那個長的像人頭一樣的樹疥子。還沒等我回答,女人有些埋怨起男人了,幽幽的說:“你别問他們了,他們怎麽會知道呢?”
男人很聽女人的話,收回了問題,卻對着我們身後問去:“她應該能知道吧?”
我猛一轉頭,看見剛才我們被黑皮搶錢的時候,跟那群小流氓站在一起的那個叛逆女孩。她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脖子和胳膊上滲着粼粼血痕,破碎的外套露出半個胸脯。恐懼、絕望、悲傷、痛苦一股腦的從她散亂的眼神中流露出來。顯然,她剛剛經曆過一場慘絕人寰的摧殘與蹂躏。
難道她就是剛剛呼救的那個小麗?
小麗看見前方有人,艱難的喊了一句:“救救我……”便撲倒在地上。
我和許老大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的不知所措,正猶豫着要不要上前去扶,小麗身後便傳來好幾個男人的大呼小叫:
“廢物!連個女的你都按不住?”
“快,千萬别讓這個臭三八跑了,她肯定得報警!”
“跑不遠,今天一定得整死她!”
叫嚣聲不絕于耳,而且離我們越來越近。面前的小麗全身劇烈的顫抖起來,她的口中發出啊啊的呻吟,絕望的向我們伸出一隻沾滿塵土的手。
我和許老大看着眼前衣不遮體的小麗,又回頭看看那對穿着白衣服的男女,卻不可思議的發現,那對男女居然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不見了影蹤。
在後面追趕的人很快便追了過來,帶頭的黑皮第一眼就看見了我和許老大,懊惱的大叫:“我靠!這兩個玩意兒怎麽還在這兒。快把他們給我按住!”說着,舉起手裏明晃晃的小刀便朝我們沖了過來。
我們倆頓時被吓破了膽,沒有任何商量便不約而同的一起扔下趴在地上的小麗,慌不擇路的飛奔起來。顧不得身後傳來了小麗撕心裂肺的慘叫——那是我們聽到屬于她的最後的聲音。
這一路生死逃亡,我和許老大不知摔了多少個跟頭,衣服劃了多少個口子。但求生的本能與驚恐的畏懼,讓我們對這小小的傷痛毫無知覺,甚至連在坑窪處崴腳都全然不知。
我們不知道跑了多長時間,也不知道越過多少道溝溝坎坎,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跑!千萬不能讓他們逮到,一定要玩了命的跑!
終于,我們身後的追逐聲徹底消失了,兩個人上氣不接下氣的扶着一棵樹劇烈的喘息着。天色更加昏暗,用不了多長時間,北陵後山一定伸手不見五指。
我心跳加速,口幹舌燥,腳踝處傳來隐隐的疼痛。我彎下腰去揉,再站起身試着看看還能不能繼續支撐疲憊的身體,可情況并不像我想的那樣好,剛一站直便劇痛難忍。我不得不再次伸手扶在了樹上,可就在手與樹接觸的一瞬間,我馬上便覺得手感不對。因爲我摸到的不是粗糙的樹皮,而是軟綿綿肉乎乎的東西。
我以爲不小心按到了爬在樹幹上的蟲子,觸電般的縮回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許老大吓了一跳,問:“老陳,你咋地了?”
再看我張着大嘴,目瞪口呆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許老大循着我目光的方向望去,立時吓得頭發都豎了起來。
隻見樹幹上出現了一張面目猙獰扭曲的人臉,臉上的眼睛鼓鼓的向前突出着,眼球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血絲。更可怖的,是他的嘴裏插着一柄甩刀,直沒刀柄,嘴還在微微的顫抖着,似乎有話要說,還說不出來。
我和許老大徹底崩潰了,大叫一聲扭頭再跑。由于我腳上有傷,隻是靠着腎上腺素才回光返照似的站了起來,沒跑兩步便再次跌倒。
一個人輕輕的将我攙扶起來,我以爲是許老大,結果擡頭一看,竟然是那個穿着白衣服的男人。許老大正戰戰兢兢的站在女人的身旁。
男人伸手招呼許老大:“這位小同學,還是你來摻着你的同學吧。”說着将我的手搭在了許老大的肩頭,然後松開了我的胳膊,說,“我們找到那棵樹了,也知道該往哪走了。雖然不同路,還是送你們一段吧。”
許老大架着我踉踉跄跄的跟在這對男女身後。我的腳估計隻是硬傷,走了幾步活動開了就勉強敢着地了。走了不長時間,面前出現了一塊空地,空地上居然立着一座香煙缭繞卻十分低矮的小土地廟,廟旁還有一堆土包,好像是個墳頭似的。匪夷所思的是,小麗正面無表情的站在土堆前,見我們來了也無動于衷。
那對男女把我們領到廟前,說:“小同學,我們隻能送你到這了。你們自己往前走吧,以後沒事别上北陵後山來了。”
我和許老大道了謝,順着他們指的方向走去。路過小麗身邊的時候,我下意識的看了她一眼,見她也沒有跟我們一起出去的意思,便也沒有多話。
終于再次看到昭陵紅牆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我和許老大誰也沒有再說一句話,各自騎車回到家中。到家之後兩個人像商量好的似的一起大病了一場,康複之後,心照不宣的互相回避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再也沒有提過。
至于這段回憶裏所遇到的人物還有那座神秘的小廟後來如何,我以爲再也不會知道結果。直到許多年以後,聽程小波酒後吹牛,講述他從一個在刑警隊的朋友那裏聽來的塵封多年的疑案卷宗時,才隐隐的猜到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