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爺是一九六零年入的黨。
他入黨的時候靠的是根紅苗正八輩子貧農。後來因爲勤勞肯幹踏踏實實慢慢熬成了廠裏的工會主席。
工會主席這個官其實沒有什麽實權,就是看哪位職工家裏出了困難,幫着解決解決,或者是逢年過節替大家分點福利之類的。而且他們工廠特别小,滿打滿算也就六十來個人。這麽丁點規模的工廠,在重工業集中的我們市着實不值一提,所以工會主席就顯得更加無足輕重。于是我姥爺這個聽起來很大的幹部,其實并不脫産,仍然得堅持在一線工作。
工廠位于北市場,離我姥家不遠,騎車需要三分鍾,走路十分鍾左右,那裏曾經是我們城市最繁華的中心,市井之徒魚龍混雜。北市場由東北王張作霖建立,解放之前,與北京大栅欄、天津勸業場具有同等地位。北市場裏有一座喇嘛廟,全名“蓮花淨土實勝寺”,據考證是清太宗文皇帝皇太極賜建,後世作爲愛心覺羅氏的皇家寺院所存。我媽說她小的時候經常在廟裏玩,也發生過不少吓人的故事,回頭我會慢慢跟各位看官道來。現在,我要講的是我姥爺工廠出的這件事。
就在“毛球事件”的第二天早晨,我姥爺和郭天賀如約一同來到工廠。他們到的時候,正值白班與夜班的工人倒班之際,大門口車水馬龍好不熱鬧。可工人們沒有一個目不斜視走自己路的,反而全都不約而同的向工廠大門兩側的石柱子上瞄,不少人臉上還挂着幸災樂禍的表情。
我姥爺和郭天賀并肩來到柱子旁邊,轟走了幾個對着柱子嬉皮笑臉指指點點的小青年兒,然後,看起柱子上的大字報來。所謂的大字報,嚴格說是一副對聯,對聯上的内容後來我姥跟我一說我登時配服得五體投地。
郭天賀擡頭往上看去,隻見對聯上工工整整地用毛筆寫着兩行大字。
上聯寫:廟小妖風大;
下聯書:水淺王八多!
這副對聯言簡意赅,對仗工整,充分體現出書寫者極高的文學造詣,最妙的就是書寫者試圖影射的東西。
結合時代背景來分析:文革剛結束不久,破四舊的觀念還根深蒂固的留在人們的骨子裏。所以,廟宇向來被認爲是封建資産階級藏污納垢的地方,那裏面充斥着各種牛鬼蛇神,也包括男盜女娼。就連北市場上的皇家喇嘛寺這樣珍貴的曆史遺迹,在文革之時也難逃劫難;而妖,則比喻那些作風不太正派的婦女。所以“廟小妖風大”隐藏的含義就是:别看你們工廠規模不大但是藏污納垢,廠裏的女人也風騷到了極緻。
如此說來,下聯的意思就自然而然的浮出了水面:王八當然是指那些被自己的女人戴過綠帽子的老公們,王八多自然喻意這所工廠中所有男性同包的悲哀。
上聯下聯,結合在一起就巧妙的襯托出了明恍恍挂在工廠大門橫梁上的四字橫批——一窩破鞋!
破鞋這個詞很難聽,我們現在的生活中已經很少用到了,不需多費筆墨解釋,大家也一定心照不宣。無論在哪朝哪代,男女關系的問題,都是茶餘飯後最能讓人們津津樂道的談資。無論是文人墨客還是八卦小報,無一不對這種風流韻事趨之若鹜。雖然,每個人的臉上都挂着極其厭惡或者鄙薄的表情,但是每每聽到這種風花雪月的小傳奇,還是難以控制一探究竟的好奇心。
雖然文革已經過去好多年,也不會再因爲男女關系的問題往人的脖子上系上一雙破草鞋遊街示衆。但是,八十年代末的中國對于男女關系仍舊不像現今這般開放,最起碼在表面上還是談虎色變的。
這麽小的工廠裏出了破鞋,當然會引起不小的波瀾。生活作風問題,歸根結底也屬于員工的個人問題。所以調查這件事情的責任,就被推到了作爲工會主席的我姥爺頭上。當時工廠的廠長叫張明志,責令我姥爺在最快的時間内必須把這件事情查個水落石出,否則就要給予處分。
郭天賀念完門上貼的對聯,費了老大勁才強忍住自己的笑意。弄得我姥爺說他兩句也不是不說也不是。終于郭天賀不再想笑了,又換了一副自認爲嚴肅但在别人眼中看起來其實不那麽嚴肅的表情問我姥爺:“這上面說的是誰,你心裏大概有個數沒呀?”
我姥爺微微點點頭對郭天賀說:“老郭,在這說影響不好,一會兒到我辦公室再細談。”
我姥爺話音未落,身後突然響起了一個吊兒郎當聽起來又裝模做樣的聲音:“嗯,人太多,影響是不好,咱們還是回辦公室再說吧!”
我姥爺和郭天賀一回頭,鼻子差點沒氣歪了。說話的不是别人,正是廠裏一個著名的的潑皮無賴,叫虎子。這塊滾刀肉也二十七八三十啷當的人了,成天在廠子裏插科打诨不好好幹活,還是光棍一根。爹媽本來都是文化人,在文革時被打成黑五類,早就死了。還有個哥哥,從來不管他,不拿他當好人看。但虎子人品其實并不壞,怎麽也是生在書香門第。就是有點好吃懶做,所以也不是特别招人煩,在廠裏人緣混的還行,總能和一幫年輕人喝喝酒泡一泡。
我姥爺一看是他,上去就踹了一腳:“沒你事兒,哪涼快哪玩去!”
虎子嬉皮笑臉的毫不在意,繼續腆着臉說:“哎呦!郭科長也回來啦?怎麽樣?查沒查到是誰幹的呀?有沒有線索呀?
我姥爺也知道他無賴的樣子,懶得跟他一般見識,繼續攆他:”滾滾滾!該幹啥幹啥去,别在這添亂。”
虎子的沒臉沒皮可是出了名的,怎麽可能讓我姥爺這幾句話就打發走呢:“大主席,都是一個廠子的,出了這事兒我面子上也挂不住啊。我不就是心眼好想打聽打聽,看看我能不能幫上什麽忙啊?”
我姥爺正要繼續罵,卻被郭天賀搶了先。他笑眯眯地問:“咋地呀虎子,想學破案呐?你有沒有什麽線索能跟我們說一說呀?”
虎子嘻嘻一笑:“我哪有那能耐呀,這不還得看郭大科長的嘛。”說完,也不等人攆,轉身就走了。
郭天賀盯着虎子的背影老半天,才被我姥爺叫回身。兩人一前一後的來到了工會主席的辦公室,我姥爺讓郭天賀坐下,又給他倒了杯水,才緩緩的說:“老郭呀!你離開咱們廠時間不長,基本的情況你還是比較了解的。”
郭天賀略微思索一下,試探性的問我姥爺:“跟李素娥有關系吧?”
李素娥三十多歲,平時說話還帶着一點兒外地口音,可誰也聽不出來是哪裏的人。她是我姥爺廠裏的一個寡婦,沒人見過她老公是誰長什麽樣?幾年前,她孤身一人帶着一封從山東哪個地方開來的介紹信,來到我姥爺的工廠,就這樣安頓下來,似乎沒有家人也沒有朋友。俗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就是這個李素娥,把工廠搞的一淌渾水。據說跟好多有婦之夫都有那麽不清不楚的一腿,甚至同廠長張明志之間也有說不明白的绯聞。
而且關于李素娥的小道傳聞越來越多,甚至在願意添油加醋傳閑話的人嘴裏,我姥爺也沒逃脫出與李素娥道出绯聞的命運。不過我媽說過,我姥爺肯定是清白的。如果他要犯生活錯誤的話,年輕的時候就犯了。想當初我姥爺号稱廠裏四大美男子之一,而且還是最帥的。不過他生性老實腼腆,又年紀輕輕的就有了老婆孩子,作風一貫是比較正派的。雖然他和我姥兒的感情一直不太好,但也沒做出什麽太出格的事情。
據我媽說,她六七歲的時候最喜歡跟我姥爺去廠裏玩,因爲至少有四個年輕漂亮的大姑娘爲了對我姥爺獻殷勤,給我媽又買好吃的又給洗腳讓,我媽惬意無比。我姥兒也不無揶揄的說過:就算是郭天賀的媳婦,都曾經偷偷的暗戀着我姥爺,直到自己快三十歲,覺得我姥爺離婚無望,才轉而嫁給又矮又醜的郭天賀。由此而論,我姥爺在廠裏的地位可見一斑。
言歸正傳,李素娥的生活作風的确不正,但是關于那些水性楊花的傳聞,絕大多數其實是空穴來風——包括和我姥爺绯聞——但抛開那些謠言不談,她也确實與一個有婦之夫長期保持着不正當的男女關系。那個男人是誰廠裏的人都心知肚明,就是廠長張明志。
但绯聞的真假是一回事,誰貼的這副對聯造成特别壞的影響則又是另外一碼,這種事情無論發生在誰的身上,都要徹底的徹查。
我姥爺和郭天賀回到了辦公室,看着我姥爺愁眉不展的樣子,郭天賀倒大大咧咧的樂了:“老宗啊,現在也沒外人,你跟我直說,你有懷疑的人沒?”
我姥爺欲言又止,似乎心裏有想法但又不方便說出口。
郭天賀看我姥爺吞吞吐吐的樣子,急了:“老宗,咱倆多少年的老同志了,你跟我還有啥不能說的?”
我姥爺犯難的說:“我覺得是不是……張廠長的媳婦兒知道李素娥了……”
郭天賀說:“老宗你就是太老實。你合計合計,好歹張明志也是個廠長,他媳婦兒就算知道他在外面和别的女人不清不楚,捅出來對誰有好處啊?”
我姥爺徹底沒了主意:“那……我想不出來還有誰能幹這事了。”
郭天賀狡黠的一笑:“我倒是瞧那個小子像。老宗你等着,我讓他自己給自己吊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