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睜眼,又是另一座城池,另一番景緻。
如詩如畫的江南水鄉,風雅的畫廊,清新的竹樓,車馬如織,商販吆喝不絕。這是唐朝最繁華熱鬧的街道。
我站在這裏,帶着那本書,恍若隔世。
長生,長生,我希望能得長生,與石三生永遠在一起。
三日後,我出現在了他的後宮裏。
石三生在這裏是赫赫有名的一代君王,可我,卻成了個不人不鬼的怪物。
我取了三千名童男童女的心窩血,助自己練成長生秘術,卻不知哪裏出了錯,每晚子時陰氣最盛之時,我便會失了心智,大開殺戒。我怕自己誤傷了他,便從不留他過夜。
漸漸,宮裏就傳出我是狐狸精的謠言,不斷有道術巫蠱之人進出宮殿,一一皆被石三生喝退。
當然,他現在已經不叫石三生了,可我喜歡那個名字。
後來,越城一族,我曾經的子民,卻口口聲聲喚我妖孽,追殺我至一處荒野。石三生棄了帝位,同我隐居于此。再後來,石三生被一名美麗的女子帶走,而我,終于死在了熊熊烈火之中。那時腹中,尚有不足月的孩子。
我閉起了雙眼,任淚水流出,内心無限悲絕。
“石三生,來年春暖,我們去落鏡山看梨花歸白好不好?”
“好。”
“再在山腰搭一間茅草屋,每月去小住幾日可好?”
“好。”
我輕輕笑了,多麽美好而刻骨的回憶。
“石三生,你說我們的孩子長大後會是什麽模樣?像你多些還是像我多些?”
“石三生,我不行了,你快走……”
“石三生,他們來了,你走啊,走啊……”
淚水決堤般湧來,我心中時而悲涼,時而憤恨。我恨那個處處充滿殺戮的年代,我恨那些規矩方圓,我恨……我好恨……我隻不過想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難道這也錯了麽?
“石三生,我真期待我們的孩子長大成人。可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會的。”
“哥哥說,我活不過今年了。可是,我還想見見春天梨花滿天的美景呢。”
“我不會讓你死的。”
“石三生,我好困。”
“睡吧。”石三生道,“睡醒,你的病就好了。”
可是石三生,我睡醒了,等待我的,卻是轟隆隆的一記炸雷。我被他們綁在木樁之中,被大火焚燒了整整七天七夜。
周圍千萬道嘈雜的聲音不斷議論着什麽,他們說我是妖怪,要燒死我。他們說是你給我放的迷藥,是你要燒死我。他們是錯的,對麽?
石三生,你在哪裏?快來救救我,救救我們的孩子……孩子,我的孩子……
我死不要緊,可那個小小孩子在我的肚子裏細微地蠕動着,我能清楚地感覺到,他還沒有死,他想活下去。
沒有人來救我們!可普通的火怎能将我們燒死?哈哈哈哈……我發起瘋來,我不是妖怪,我的孩子也不是妖怪!我要殺了你們!殺了你們!
心中噬血的狂熱達到了巅峰,我掙脫大火,将自己的尖牙刺進他們的頸項,飽償鮮血。我看到他們一個人在我面前死去,心裏愈加的亢奮。
不過是長生之術,不過是鮮血而已……哈哈……
時間就在這一瞬間停止,我看到屍堆中,走出一個一身明黃朝服的男人,他手持黑色的長劍,劍尖對準我的眉心。我擡起頭看他,滿嘴的鮮血還來不及咽下,便順着胭紅的唇角往下溢。
他執劍将我看着,臉色陰沉:“小靈,我已答應入幽冥司職,以換得你一生長安喜樂,你爲何還要再傷無辜?”
“你……”我眼中迷離,竟看不清來人的樣貌。可我心中仿佛千萬道聲音在提醒,有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他,是什麽事呢?會是什麽事呢?
“我今日抽你魂魄,将智魂藏于石骨,将地魂匿于陰木,若能得緣,你便可再入凡世。”他道,“這樣做,你……可甘心?”
我傻傻地望着他,歪着頭打量。一手下意識地撫上了小肚,那裏有……是了,石三生,我懷了我們的孩子!
可是,我還來不及告訴你這些,你的長劍已經刺穿了我的心髒。
沒有鮮紅的血流出,順着長劍而下的,隻有黑色的液體。源源不斷地湧出,打濕了整個土地。
“小靈,我知道你是個好姑娘。”
石三生的話猶如昨天,可我……好姑娘……好姑娘……我爲了能長生不死,偷偷練了禁術,取了千人的心頭血,我會是個好姑娘麽?
對不起,石三生。我辜負了你的信任!
石三生,對不起,對不起……
那把長劍變成無數把小劍,在我的身體裏翻湧攪動,直接将諸多引魂之符在我的體内畫下。劍鋒挑斷我的經脈、血管,從裏面斬斷我的骨頭,再割破我的皮肉,穿破後化成一道赤紅的火焰,将我焚燒。
事到如今,我隻希望你不要連我們的孩子一起殺。他是無辜的!
我凝起最後一絲靈力,鑄造了一座黑城。它不屬于人界,也不受陰司所管,它隻是我内心深處的一塊幽地,裏面藏着我們的孩子。那個還來不及睜開眼、看看這個混濁的世界的孩子……
突然一股溫和的暖流從我的頭頂,一路蔓延到四肢。我整個人猛地一抖,就在這一瞬間,徹底清醒了過來。
我轉頭,隻見石三生的手剛剛從我的頭頂撤離。
空曠的野地裏,隻有一座燃燒着的竹樓,火光亮徹天際。沒有紅衣妖女,也沒有高舉火把的人們。我的腳就站在離火場一兩米遠的地方,那火燒得厲害,我卻沒有感覺到一絲熱浪襲來。
剛才,那是我前世的記憶麽?
若是,那我該怎麽辦?我要如何面對石三生?怎樣有臉活在這個世上?我殺了那麽多人,手上沾了那麽多鮮血,幾千條人命在我面前死去……他們全都是因爲我的自私,丢了性命。怎麽會這樣?我怎麽這麽殘忍!
難怪石骨一印入我的體内,我常常會出現幻覺;難怪我經常夢遊,幹些恐怖的事情;難怪九尾會說陰木藤是兇惡之物;難怪千兒殿的豆娘娘,都厭惡我;難怪我是純陰之靈……難怪……難怪……
我後退一步,見石三生将結界收起,又将長劍幻滅,這才朝我走來。我見他靠近,不由得又後退小一步。我搖搖頭,淚流滿面。
“小靈,”石三生輕輕喊我,“事情都過去了。隻要心結打開,一切都有轉機。”
我繼續流着淚,哭喊:“可是被我殺死的人呢?他們的轉機又在哪裏?”
石三生淡淡道:“那是前世,與今生的你何幹?”
“可是……”我望着那棟小竹樓,不停流淚。
孩子……那個孩子還在那裏……我得去救他。
我剛往前奔跑了幾步,被石三生一把扯住:“你現在是人,被業火燒到是會魂飛魄散的。”
“我不怕。”我轉頭,歇斯底裏地吼,“你知不知道一個當母親的心?她甯可自己死上一千次一萬次,也不願見自己的孩子受一點點傷。她拼死保全的孩子,難道你不想看上一眼麽?那可是你的孩子……”
石三生一愣,雙手微微顫抖起來,輕輕閉起眼,道:“原來,她是爲了那個孩子才造的轉生輪。”搖了搖頭,“根本就沒有什麽孩子。我隻是爲了寬她的心,才假意施的法術。陰司之魂與陽世的人是不可能有孩子的,更何況,我從未與她有過夫妻之實。真是想不到,這竟然會成爲造成一切事情的起因。”
“不是你下的迷藥?不是你想要她死?”
石三生自嘲似地冷笑一聲:“大秦那年初遇,我本是一名劍客,四海爲家。山中梨花盛放,她孤身立在樹下,如仙出塵。我将‘絕殺’交給她,本也隻是一時年少懵懂,上頭的字尋常之人是一個也識不得。哪知她偏偏能讀懂。我略知岐黃之術,便借了個理由留在了越城。”
原來,她的遇見,亦是他的遇見。
那……我呢?雖然她是我的前世,可我們隻不過共用了同一個魂魄、同一張臉,記憶卻是完全不相幹的兩段。這樣的兩個人,真的能被稱爲前世今生麽?
這樣性格完全不相同的兩個時代的人,都能被石三生所愛麽?
我望着那片火海出神,石三生也在一旁默不做聲。我估計他仍然沉浸在梨花滿枝頭的回憶當中吧。
如此相思入骨的情愛,怕是一生都不會再另起他人了吧。
我的指甲掐進肉裏,留下一彎彎小月牙,有什麽液體從眼睛落入地面,我的心,究竟在痛什麽?真是可笑!
小竹樓終于燃燒成爲灰燼,這裏的一切,都将成爲廢墟,連同剛進來在水車下看見的白衣女子。
都說可憐之人必有其可恨之處。她隻是被轉生輪造就了生命,還沒看看大千世界,就這樣死去了,她又有何錯之有?有何可恨之處?
“這就是天命。”石三生輕輕撫了撫我的頭發,帶着慈父般的憐愛,“走吧……轉生輪一毀,景蟲便出現在那條河裏。”
我問:“那名白衣姑娘呢?她會死麽?”
石三生望着蒼茫茫的天,淡聲道:“一切就看她的造化了,誰也幫不了。”看着我道,“即使這轉生輪由你而造,你此時也無法更改分毫。時曆千年,諸多事都在不斷地變化,誰也猜不透、測不準。”
“你是陰司一殿,執掌生死輪回。強大如你也拿捏不住天命麽?究竟這天命由誰控制的?”
“天下之大,誰又能獨霸?”
我點點頭,是這麽個理,于是跟石三生并肩走上路。
路過那水車時,我仿佛看見白衣姑娘睜開眼朝我笑,仔細看時,卻又見她仍是兩邊都是背面的樣子。飄搖在空中,如此凄美無依。
——第二卷【十殿幽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