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沒有死,我還活着,我好疼,好疼……
“嗚嗚……媽媽救我,我好疼……”我輕輕呢喃着。衣服已經被汗水浸得透濕,貼在身上,一半火熱,一半冰涼。
我不用忍着疼了,因爲我沒有力氣了,我虛弱地靠在箱底,聞着衣服上面媽媽的氣味。我像一條蛇,貪婪地搜索着獵物的痕迹;我是一根長藤,挂在風中搖曳,探尋每一個路過的生靈。
眼睛什麽都看不見,腦袋裏也沒有什麽思想了,就這樣靜靜地,靜靜地疼下去,直到我變化成她,徹底回到過去,變成她……我就不會這麽痛苦了……
“小石,既然你不願幫我們,那我們自己想辦法解決。”媽媽的聲音很冷,比我右半邊身體裏的冷風還冷,“清舟,打120,我們送爻爻到醫院找何院長,讓他給爻爻做神經切除手術。我要抽掉爻爻的地魂。”
“地魂不在,她會失憶……”
“我甯可爻爻不認我這個親媽,我也不願見她變成一個半人半鬼的靈物,苟活人世……”媽媽說着打開了關着我的大箱子,又有幾滴鹹鹹的液體滴進了我的嘴巴裏。
抱我起來的人不是媽媽,是石三生。我靠在他的身上,聽他對媽媽說:“我有辦法。”
石三生把我抱進洗澡間,将我放進浴缸裏。我真的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我隻能閉上眼睛,勉強用其他的感官去感覺外界的一切。
有暖暖的液體滴在我的臉上,漸漸的,彙成了一條小細流,順着我的臉頰流到浴缸裏去,滴答滴答地響。接着我的鞋子被人脫掉了,也有溫暖的液體滴到上面,形成水珠,跑進了浴缸裏。我的衣服被人解開,我沒有動,因爲那雙手很溫潤,它能帶走我身體的痛楚和疲勞。
那些溫熱的液體流到了我的肚臍裏,我能感覺到那雙手摁在了上面,動作很輕很柔。一股氣流從肚臍鑽了進去,分開我體内冰與火的疆界,驅趕它們,吞噬它們……
好溫暖,好舒服,我徜徉在大海裏,不用抵抗重力,隻需靜靜呼吸,等待漂浮。一下一下,浮在水裏緩沖。我是一條樹藤,在風中飄打,自由自在。突然有一雙手把我捏住了。我被它折斷,放入了懷中。
我掙紮了一會就不動了,因爲他的懷抱很輕柔,他身上還有淡淡的異香。我喜歡他的溫情和煦,和他身上的花香。
當我徹底清醒過來的時候,我以爲隻是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可事實不是。我盯着掌心的血痕發呆。
體内的石骨之靈已經被控制住了,我還是我,再沒有做出過令人膽顫的事來。隻是,我還是喜歡每天晚上曬曬月亮,對着月色說會兒空話。不知道那個意識被石三生驅散到了哪裏,它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對我沒有惡意,隻是在石骨内‘活’得久了,對世間萬物産生了一些不甘的念頭而已。
石三生走了,留給我一封信。信中的第一行字,就澄清了他和楚臣的關系:
“小靈,我并不是楚臣的爸爸。我是一個通靈師,他是千兒殿的小鬼,龍屬。
千兒殿的小鬼都有各自的任務和責任,不得随意投胎爲人,但是一旦誤打誤撞入了陽世,存活兩年都未被陰差帶回的話,便能順利長大成人。昨日我已爲他慶了兩歲生辰。
小鬼投胎爲人會同其他小孩子不同,他們會說話早、行路早、懂事早,聰慧過人,洞察力強,第六感精準,能預料未來之事。
成年後的楚臣,絕非等閑之輩,他能在社會上呼風喚雨。隻是,在他十九歲之日會有煞氣沖身,你要收好豆娘娘給你螟壺,屆時可将他的三魂收入壺中,次日放出,便可躲過一劫。我與陰司殿主有些交情,如若不然,你可以拿着螟壺去請他們。
你體内的石骨惡靈已被我逼出,日後你的靈力大增,記憶中還會留有石骨的驅鬼之術。有些禁術,不到緊要關頭盡量不要使用,會引起術法反噬,你人間的身體很脆弱。
那石骨惡靈太過強大,破了我的法術,現已流入到江浙一帶,我必須要将之收回,以免人間大亂。
以信一封,就此别過。
珍重!
——石三生”
這封信是放在我枕頭下面的。我每天一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探探枕頭底下。這是一種習慣,石三生竟然知道。
他走後,我每晚都會把信拿出來再看一遍。沒有其他想法,我隻是萬分疑惑,如果他不是楚臣的爸爸,那誰才是呢?蓮溪庵中的事,又怎麽解釋?
會不會是石三生不希望我們誤會,因爲他是楚臣的爸爸,所以我們看他的眼光才會這麽不同?還是他仍然沒有想起來那日蓮溪庵中了蠱毒的事,所以不知道楚臣正是自己的兒子?但是他又以爲我們都認爲他是,所以在此糾正一下?
我無限糾結,輕輕摸着這封水墨信。
石三生是用媽媽的毛筆寫的信,信上的字是行書,是我最喜歡的一種字體。
行書是介于楷書和草書之間的一種字體,爲了彌補楷書書寫速度太慢,而草書又難于辯認,所以就出現了行書。
我覺得這是一種中庸的字體。不像楷書那樣端正,也不像草書那麽潦草。
我寫得偏于草法,業内人士稱之爲‘行草’,我自認爲字草到這種程度是最好看的。都說字如其人,不知道我這人是不是也偏于‘潦草’。
石三生平常爲人端正,說話嚴謹,可他寫的行書非常有氣勢,比我的更接近草書。但是每個字又非常地好認。
七鳳和媽媽總是讓我正視自己的情感,并讓我去把石三生找回來,哪怕他不是楚臣的爸爸,但是石三生會是一位好父親的。
我哈哈大笑,愛好書法者,近相同,行相惜。我隻是比較喜歡他那一手寫得很好看的字而已。
生活像沒有那個人出現過一般,恢複了平靜。
我帶楚臣出去吃早餐,拿吸豆漿的吸管逗他。我将吸管斜插着放在嘴裏,楚臣也有樣學樣,并且我放左邊,他就放左邊,我放右邊,他也移到右邊。
正常情況來看,一般二歲左右的小孩子是不會有這樣的意識的,因爲我們是面對面坐着的。按照三歲以下寶寶的思想來看,應該是像照鏡子一樣。如果我擡右手,那麽楚臣應該是擡左手才是。反之則相反。但是楚臣心裏清楚我動的是哪一隻手,并沒有照一般小孩子的觀念來做事。
石三生說楚臣比一般小孩子洞察力強,我信了。
我跟楚臣玩猜迷的遊戲。拿兩個一模一樣的不透明容器,在其中一個裏面放一枚硬币,不讓楚臣看到我移動的步驟,他也能第一眼就猜出硬币在哪個碗裏面。即使我拿十個碗出來,楚臣也能輕易地找到那枚硬币。
石三生說楚臣的第六感精準,我同意。
我帶楚臣去醫院做體檢,并沒有得出令人咋舌的高智商結論出來,隻是一個正常的值。
石三生你不是說楚臣很聰明的麽?怎麽智商平平?
晚上,我又把那封字寫得很漂亮的封拿出來看。突然發現有一排鉛筆寫出的筆印子,應該是上一張紙留下來的痕迹。
我幾步跑出去,騎了自行車到超市買了幾支鉛筆和削筆刀回來,把鉛筆芯一點一點刮到紙上,然後用刀尖仔細地灑到第一個字上面。可是效果甚微,字很模糊,仍然看不清楚。我又把鉛筆削得很長,很輕很輕地往紙上塗抹,這下就清楚多了……
——“小靈,我在蘇州北站候你到九月十二日。”
我略有些着急,親了親楚臣,趕緊跑出去,詢問媽媽今天是什麽日子了。因爲他是過了楚臣的生日再走的,而我又耽擱了那麽久,應該早錯過時間了吧。
媽媽的回答令我驚詫,我居然隻在家過了短短的三天。我怎麽感覺至少過了一個禮拜了呢?
如此一來,那麽,今天便是最後的期限了?
我跑到衛生間,對着鏡子咧嘴笑了半天,然後畫了個淡妝,再把那封信仔細疊好,用防水袋裝着,放進背包裏。胡亂塞了兩套換洗的衣服,就往門外走。
“爻爻,這麽晚了……”媽媽在身後喊我。
我頭也不回:“媽,我把外婆朋友的神靈團口的傳位玉镯弄斷了,我要再弄件厲害些的法器還給人家啊。”
“你個傻丫頭,這麽着急,現在都幾點了,你有錢坐車麽?”媽媽笑了,“包裏的暗袋裏有現金和銀行卡,一路小心,到了給媽媽來個電話。”
“謝謝媽媽。你永遠是我最親最愛的媽媽。”我騎着單車出了院子,“幫我照顧好楚臣……你自己也要多保重身體,等我們回來……”
說完最後這個‘我們’,我心裏一咯噔,露餡了!
不過沒關系,媽媽早就心知肚明,不是麽?
将單車放在超市門口,并托熟人幫我看着點兒,然後打了個的就直奔上海虹橋火車站。可惜還是晚了,到蘇州北站最晚的一趟班車是晚上十點二十分。
我讪讪地坐在候車室裏,像被霜打了的茄子,沒精打采。拿着手機翻啊翻,就是找不到那三個字的名字。我記得以前明明存了他的号碼,怎麽突然找不到了呢?
爸爸媽媽的電話号碼我從來不存在手機上,因爲我倒着都能背出那些數字來。七鳳和安晨的手機我也能背出來,可是他的,我背不出來。甚至想不起來是移動還是聯通,是189,還是156,我不記得,我從來沒有過多的留意過他,關心過他。
從七寶,他出現在我身邊的那一天開始,不管是讨厭還是不讨厭,我都像是習慣這個人很久了,就像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就像日升月落一般自然。即使他第一次不告而别,我都沒有一刻慌張過,我覺得他會回來。他隻是有事耽擱了,等辦完事,他一定會回來的。
可是這次不一樣,他交待了我所有的事情,甚至連楚臣十九歲的生日,他都提前替我想好了對策。
他走了,永遠消失了……
“小姑娘,要去蘇州麽?”一個阿姨走到我的面前,估計她是看我坐在這邊的檢票窗口發呆,才會這麽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