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陸永軒的聲音不大,卻含着萬分的惋惜和哀痛。“我已經盡力了…”
不,絕對不是的!何紹偉一定會沒事的!
我顧不上自己臃腫的身體,雙手托着肚子用最快的速度跑到手術室門口。呼吸聲幾乎凝結成冰,呼出和吸入的,是比冰塊還涼的空氣。
陸永軒驚恐地看着我,他似乎想要說些什麽,甚至想要伸出雙手把我攔截。可是沒等他作出反應,我已經推開了手術室的大門,不顧一切地沖了進去。
冰冷的、封閉的空間,我看到身穿無菌服的護士,正圍在手術床邊清理被染上鮮血的紗布。手術室的燈光很充足,刺得我的雙眼有些痛。其中一名護士留意到我走了進來,小聲地提醒我說,“對不起,病人家屬不可以進來的,麻煩你先出去等着。”
任何反對的聲音也無法阻止我走近那張病床,以及躺在病床上雙目緊閉的男人。他被一張白色的被單蓋着全身,臉色蒼白得如同手術室的牆壁。可是他的表情很平靜,一點也不像受了重傷的人,長長的眼睫毛微微翹起,在燈光下顯得十分好看。
我呆在距離手術床不到半米以外的位置,仔細地打量躺在上面的男人。
何紹偉的臉色依舊蒼白,可是眉頭已經松開。燈光讓他臉上的毛孔也能清晰地看到,傷口已經被清理過,血迹也已經凝固。
被子沒有蓋住他的脖子,上面還留有一小塊紅腫,是那天早晨在他離開卧室前,我突發奇想給他的印記。他先是驚喜,然後彎身給我深情的回吻。雖然懷孕以後我們不能像熱戀的時候那樣,毫無間隙地抱着對方神情親吻,可是他抱着我的時候,寶寶都會不斷地踢我的肚子,就像頑皮的孩子在索要爸爸的親吻。
我經常笑話說,“你的小情人吃醋了。”
曾經有多少次,每次的歡愉過後,我會趴在他的身上,輕輕地玩弄他的眼睫毛,羨慕地說想要與他交換。也曾幾個有多少個清晨,我站在卧室的玻璃窗前,踮起腳爲他戴上領帶,然後在他溫柔的淺吻中開始新的一天。
曾經有多少個寒冬,他那雙溫暖而厚實的大手,把我冰涼的小手握在掌心裏,笑着呵氣,脫去律師光環的他,他就像爸爸一樣把我捧在手心裏呵護。
曾經,我們對平淡的婚姻有過厭倦,甚至冷落。可是現在想起來,那些日子也沒有走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其實我可以更加寬容,接受他的忏悔,然後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固執、誤會、放棄,曾經讓我們分開了很長的一段日子。可是無論怎樣,我們還深愛着彼此,兜兜轉轉以後,還會重新回到對方的身邊。
是的,愛就是一條紅線,牽着我們的心,從未被剪斷。
“嫂子…請節哀順變,偉哥…偉哥他走了…你要保重身體,現在懷有身孕不能太過傷心。”陸永軒從身後扶着我不斷顫抖的肩膀,卻被我狠狠地甩開了。
“不,你們在開玩笑,紹偉說過我這輩子都逃不出他的掌心,怎麽舍得先一步走了?寶寶快要出生了,他說過要陪我進産房,一起見證生命的奇迹…他還說等我們老了,一起回鄉下養老,種種花,養養魚,有我陪伴的每一天都是幸福美滿的一天…他還說…”我竭斯底裏地吼道,不顧身後的拉扯,上前兩步趴在何紹偉的身上。
沒有一絲溫度,他的手指僵硬得如同我失去呼吸的内心。我急了,淚水蜂擁而至,把握在掌心的鑰匙吊墜塞到他的手中。可是他抓不住,跌落在冰冷的地闆上,發出了絕望的響聲。
我艱難地彎身把吊墜重新拾起,又再次塞到他的掌心裏。“紹偉,你說過這個鑰匙是幸運的寶物,會帶給我新的生活和希望,現在我把他給你,你快點張開雙眼,看看我,看看寶寶…我不能沒有你…”
身後不知道是誰的哭泣聲,越來越大。可是在我的世界裏,一切的一切都成了無聲的電影,靜…死一般的寂靜。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早已崩毀的情緒,趴在他冰冷的身體上嚎哭起來。我把手伸到被單下,用力推了他的身體一把,想要把他喚醒。“你不要裝睡,快起來…我們一起回家…”
可是,僵硬的身體沒有給我一絲回應。他從未試過這般冷落我,認識這麽多年以來,他一直都是主動的那方,每次當我需要他的時候,都會積極地回應,哪怕隻是簡單的牽手,也能給予我無限的勇氣。
“紹偉,其實我一早就原諒你了。你快醒來,我們現在就去複婚,你說怎樣就怎樣,以後我都聽你的…”
我艱難地踮起腳,彎身吻上了何紹偉沒有一絲血色的嘴唇,迫切地想要把自己身上僅餘的一絲溫度傳給他,讓他醒過來,讓他重新睜開雙眼擁抱我,親吻寶寶…
他的嘴唇還留有專屬于他的獨特味道,淡淡的薄荷味,是我們喜歡的牙膏牌子特有的氣味。雖然結婚這麽多年以來,浴室裏都有藍色和紅色兩把牙刷,可是我隻會偷偷地用那把屬于他的藍色,讓我們每天清晨,由唇齒間的親密接觸開始。
可是,他再也沒有醒過來。
陸永軒和護士扶着我離開了手術室,他們看着我痛不欲生的樣子,表情隻剩下擔憂。可是我已經徹底成了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任由身邊的人呼喚和勸說,也沒有任何反應。我陷入了一個沉默的世界,聽不到任何聲音,看不到任何色彩。
躺在手術台上的男人,一點點地離我更遠…我伸手想要再次觸摸他,可是…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接受他柔淺的吻。
一瞬間,全世界的景物隻剩下黑與白。而我的世界,隻剩下這輩子都無法抹去的悲傷。
我和何紹偉的故事,就像黑白電影那樣,不斷地在我的世界裏重複播放。開心的,傷心的;快樂的,痛苦的。一切的一切,關于我們之間所有的回憶,清晰無比地湧現。我知道自己無法遺忘這份愛情,因爲時間已經把他的所有刻在我的心上,這輩子都不會消失。
我們的女兒,在何紹偉走後的那天清晨提前出生。
那天清晨我在醫院的病房裏醒過來,黎明前的黑暗讓我感到恐懼。雨後的空氣混合成冰冷的液體,順着病房的玻璃窗流下來。
“滴答….滴答…”
仿佛天空也在哭泣,晨曦被掩蓋在漫天的黑暗當中,就像漩渦一樣把我吞噬在暗無天日的悲痛中。
我是在做夢嗎?我剛才作了一個噩夢,夢到何紹偉倒在血泊當中,可是無論我怎麽努力,也掙脫不了雙腳的蔓藤撲向他。
掀開被子,我感到肚子僵硬得很,陣痛的感覺在一點點地加強。好不容易站穩在地上,我想要走出這個彌散着哀傷的地方,去尋找何紹偉的身影。
可是雙腿剛要邁開,一股溫熱的暖流随即從下身湧出來,而我早已害怕得不知所措。
何慕妍推門而進,當她看到我一臉驚恐的我,整個人變得慌亂起來。“嫂子…你穿羊水了…”
因爲悲傷而影響了腹中的寶寶,我沒到預産期就穿了羊水,被送進了手術室。寶寶出生的時候很瘦弱,哭聲就像小貓,整塊小臉漲得通紅。護士把女兒包好抱在懷裏,溫柔地對我說,“恭喜你,是一名可愛的小女孩。”
“她叫何欣悅。”我的聲音十分虛弱,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穿着粉色衣服的嬰兒身上。“爸爸說,她會是個折騰媽媽的小女孩。調皮沒有關系,隻要身體健康就行,不要像我這樣柔弱…對了,爸爸呢?你們快把這關好消息告訴我的老公,他在門外守着,對吧?”
護士原本微笑的表情突然僵住了,尴尬地望向一旁的醫生,然後輕聲勸慰我說,“媽媽累了,先休息一下吧,寶寶很瘦小,我們先把她送去保溫箱。”
“嗯。”我迷迷糊糊地回答。
恍惚之間,我聽到何紹偉的笑聲就在我的耳邊響起。他溫柔地對我說,“雅文,謝謝你爲我剩下可愛的女兒。”
無論身邊的人怎麽勸慰,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說一句話,就連眼淚也不再流下來。我覺得何紹偉還活着,隻是他傷得很重,不能親自來探望我和寶寶。
醫生說我得了産後抑郁症,就算得了絕症,大概我也不會再讓眼淚流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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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來,光陰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候從我們的指尖流走。
我想要讓時光停滞在那年冬天懷孕的時候,可是我知道一切都不會重來,因爲女兒慢慢長大了,她無時無刻都在提醒我現實的殘酷。
我愛她,就像何紹偉愛我那樣。如果不是她的到來,我想自己會随着何紹偉離去,對這個世界沒有任何的眷戀。
可是我答應過他,我一定會好好照顧自己,以及我們愛情的結晶。
女兒就像黎明後天空的第一縷陽光,從她出現的那刻開始,重新燃亮了我的生命,讓我在痛苦和絕望的深淵中,找回唯一活下去的勇氣。
她可愛、活潑、古靈精怪,可是她也十分乖巧、體貼,讓我明白了生命也可以承載從前無法接受的痛苦。
“媽媽,後天是我五歲的生日,姑姑和姑父說帶我去遊樂場玩,可以嗎?”何欣悅懶散地躺在沙發上,不顧自己穿着裙子,雙腿舉得老高。她打了個哈欠,粉嫩的小嘴撅的老高,“媽媽不跟我們一起慶祝嗎?”
我摟着女兒的脖子親了兩口,想要努力裝得輕松一點,卻發現自己無法欺騙自己。“悅悅乖,媽媽有事要忙,姑姑和姑父會陪着你,改天我再補回來,好嗎?”
何欣悅微微點頭,并沒有繼續追問下去。她咬着鉛筆,偷偷瞄了我一眼,然後在圖畫本上不斷地描繪。她大概得了我的遺傳,從小就很喜歡畫畫。她經常拿我做模特兒,說媽媽是她見過最漂亮的女人,逗得我哈哈大笑起來。
不知不覺中,我的眼角也有了細紋,歲月讓一份淡然的滄桑爬上了我的臉容。
何欣悅從小就很喜歡粘着陸永軒,每次看到他的時候,總要纏着他玩。何慕妍經常說,她把對父親的渴望和依賴,都放在寵愛她的陸永軒身上。
每次提及何紹偉的時候,我也隻是淡然一笑。彷佛他一直未曾遠去,不離不棄地守在我和女兒的身邊。
不知不覺間,女兒已經五歲了,眉目逐漸張開,清秀的樣子就像是他的翻版。她遺傳了何紹偉的聰穎和好學,有些時候就像個小大人兒,把我們問得啞口無言。可是唯獨關于爸爸的事情,她從未追問過。
她知道爸爸已經不在人世了,所以會更加樂觀勇敢地面對一切。大概這份勇敢,是何紹偉留給她的禮物,讓她替代自己保護我、愛惜我。
愛上一個人,或許隻是一秒鍾的時間;可是忘記一個人,卻需要一輩子。
五年過去了,物是人非。當日的劫難,逐漸成了回憶中一個充滿傷感的片段。人走了出來,心卻沒有。
生下女兒一年以後,我執意回到事務所工作。何紹偉的心血,我絕對不會讓它荒廢。也許因爲重新工作的原因,那些我本以爲不能走出的陰影的絕望,也在不知不覺間成爲了過去。
人就是這樣,很多事情不能回頭,就隻能硬着頭皮向前。當我失去了依靠的時候,卻想不到自己也會成爲别人的依靠。
雖然何欣悅出生的時候很虛弱,躺了一個月保溫箱才出來。可是在外婆、外公和爺爺、奶奶的精心呵護下,逐漸長成了身體健康、活潑可愛的小公主。
而我,也在一直努力讓自己走出何紹偉離開的陰影,讓身邊愛我的人可以放下擔心的包袱。
可是唯獨每年的這天,我會放下手頭的任何工作,關了手機,然後獨自一人來到他的面前,靜靜地呆上一天,隻有我和他的一天。
持續了一周的陰霾天氣已經散去,天空放晴,讓我沉重的心情變得有些茅塞斷開。
路過花店的時候,我下車買了一束非洲菊,鮮豔的顔色在陽光下綻放着讓人愉悅的色彩。何紹偉一定會喜歡這種充滿朝氣的花朵,因爲他就是爲愛而生的男人,曾經像陽光般包圍我的生活。
可是,生活就是這般愛作弄人。何紹偉的笑容永遠靜止在墓碑上的黑白照中,可是嘴角那抹親和而有感染力的笑容,一如遇見他那天般完美。
“你知道嗎?悅悅的畫畫得越來越好,幼兒園的老師上周表揚了她,她臭美地說,要畫一幅給姑姑存着,等有一天她成名了,可以賣個好價錢。”
“爸的身體不錯,可是你媽的身體卻一年不如一年,記性越來越差了,就連慕妍也記不起,隻記得悅悅和你,老是把永軒誤會成你,還罵他不中用,顧着工作不常來探望她。”
“你以前總擔心慕妍任性,不能安定下來。你知道她現在比我還能幹,當了暢銷雜志社的首席攝影師,還拿了個國際大獎。她把我們兩母子照顧得很好,所以你不用擔心…”
“澈然上周生了個女…你猜有多重?足足有八斤,比我家悅悅要重一倍,厲害吧?”
“老公…”我的眼角有什麽滴下來,滲到嘴角苦澀無比,“今天也是悅悅的生日,可是這五年來,我從未陪她慶祝過一次生日,因爲我怕在吹蠟燭的時候會想起你,然後泣不成聲。”
北風卷起泛黃的樹葉,在半空中飛舞。陽光穿過灰白色的雲層,灑在寂靜無人的草地上。我又再次想起了那個初夏的清晨,在學校種滿紫荊花樹的林蔭小道上,我的自行車撞上了何紹偉。
然後,我們糾纏了一輩子。
如果生命可以重來,我甯願從不遇上他。我的生命中如果沒有他的出現,或許會波瀾不驚地與不讨厭的男人結婚,平淡地度過此生。
可是他出現了,然後又走了。我的心死了,這輩子也不會再愛了。
---魚憶七秒,人忘七年。聽說一個人每七年身體的細胞就會完成一個循環代謝,也就是說七年後,我們都不再是原來的自己。愛過的人可能會忘記,受過傷害的記憶也會消失。
---如果是真愛,會經得起時間的考驗,無論經曆多少滄桑幻變,都無法從心底裏遺忘。
何紹偉,你這個騙子!你說過會用一輩子的時間保護我、疼惜我、呵護我,可是你卻狠心地把我丢下,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
我這輩子都不會把你忘記,你欠我的,下輩子一定要讨回來…
“媽媽…媽媽…”稚嫩的聲音劃破了哀傷的寂靜,我用衣袖擦了一把眼淚,回頭一望,看到穿着粉色外套的何欣悅正站在石階上,一隻手放在身後,似乎藏着什麽。她微笑着向我招手,臉上的笑容跟何紹偉一模一樣。
我很意外會在這裏見到女兒,連忙把臉上的淚水擦幹,走到她的身邊小心地詢問說,“今天不是跟姑姑和姑父去遊樂園嗎,怎麽一個人走來這裏了?姑姑呢?”
何欣悅羞澀地把藏在身後的紙盒遞到我的面前,小聲說道,“姑姑在車裏等候,我說今年的生日想和爸爸媽媽一起過。”
我的心像被什麽重重地敲打了一下,身上那層被堅強掩蓋的軟弱呼之欲出。輕輕把女兒摟入懷裏,我的眼淚再次落下,“對不起…媽媽…”
何欣悅把我抱得更緊,貼在我的臉頰上親了一口,“媽媽,爸爸一直守護着我們沒有離開,對吧?姑父說我已經長大了,有能力保護媽媽。”
“嗯。”我拼命點頭,牽起女兒的手一步步地向墓碑的方向走去。女兒站在我的身旁,輕輕地把手中的紙盒打開,然後放在台階上。
何欣悅認真地盯着那張黑白照,在我印象中,她是第一次看到何紹偉的相片。或許過去的我太過自私,總以爲看不到,女兒就不會傷心。可是我忽略了她迫切想要了解自己親生父親的心情。
“爸爸,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們一家三口一起慶祝…”她的雙眼微紅,白皙的雙手被北風吹得通紅。我接過她手中的蠟燭,掏出口袋裏的打火機,“蹭”的一聲打破了這份傷感。
淚水還在不斷流下,可是流經嘴角的時候,我沒有感到像從前那麽苦澀。“快許個願,然後一起吹蠟燭。”
何欣悅意會地雙手合一,閉上眼睛虔誠地沉思了一會兒,然後再次睜開雙眼。她彎身牽起我的手,眼中閃着淚花。
“媽媽,我希望能快點長大,代替爸爸給你幸福。”
紹偉,你聽到了嗎?就算沒有了你的陪伴,我們也會努力生活,讓你在天之靈也能安息。
何欣悅的小手一直攥着我的手指,給予我一種新的希望。“媽媽,我想知道更多關于爸爸的故事,你可以告訴我嗎?”
我摟着她坐在墓碑前,在她白皙的額頭上印下深吻。“好的,你想知道爸爸的什麽故事?”
“所有關于他的事情,我都想知道。”
“嗯,說來話長…不過我們可以一邊吃蛋糕,一邊慢慢說…”我撫摸着何欣悅的發絲,眼角的餘光掠過那張黑白照,那種久違的溫暖慢慢地滲透我的内心。
“爸爸是個溫柔的男人嗎?我的名字是他改的嗎?他跟姑父一樣高大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