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陽光透過樹葉投影在潔白的牆上,那種寓意生機的綠意,并沒有讓我的心情好起來。
點滴已經打完了,護士細心地詢問了我一些基本的情況,然後離開了病房,讓我一個人靜靜地呆着。懷孕的消息來得太突然,我似乎還沒有完全接受這個不知道是好,還是壞的消息。
我深知自己的身體不好,曾經有過一次流産,這次能再次懷上,也算是上天的眷顧。可是上天似乎在耍我,讓我記起一切往事以後,給予我這個小生命。
但無論如何,婚要離,孩子我也要生下來。
這是我的寶寶,我會努力把他撫養長大,把那份缺失的父愛也一起彌補。
大概到了中午時分,父母的身影出現在靜谧的病房内。媽媽看到我,隻是不斷地搖頭,大概何紹偉已經把事情的始末告訴了她。
“剛開始的時候我總是盼望你恢複記憶,可是現在卻發現這并不是一件好事。”媽媽坐在我的身旁,給我遞過來可口的飯菜。我知道這些年來,她早已把何紹偉當做自己的親兒子般對待,“都當媽了,孩子不能沒有爸爸。”
站在一旁許久不發話的爸爸,一臉凝重地對我說,“如果過不下去,就回家吧,孩子爸爸給你養。”
媽媽再次歎氣,似乎不贊同爸爸的說話,“孩子怎能沒有爸爸…紹偉也知錯了,他以後會好好待雅文的。”
“醫生也說了,懷孕前三個月不能受刺激,現在最重要的是她的身體。”爸爸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眼眸低垂,顯得心事重重。
說到底父母還是體諒我的,與何紹偉離婚的事情并非一朝一夕的決定,早在那場車禍前我已經下定決心不再回頭。這一年來他對我萬般寵愛和照顧,也不過是在彌補我失去孩子的痛苦。
陸永軒早上的時候,曾來病房想要勸說我。雖然他對我詢問李曉蘭的事情緘口不提,可是從他閃躲的眼神可以猜出,對方已經不在人世了。
我和何紹偉之間隔着的是兩條活生生的人命,那些讓我的情緒幾近崩毀的回憶,并非一句“過去了”就能忘記。如果他那天沒有去上海,或者我們的寶寶也不會舍我而去;如果他沒有赢了那場官司,李曉蘭也不會因爲報複我們而死去。
在殘酷的現實面前,我不是神,隻是人,一個普普通通、有血有淚的小女人。我無法原諒自己的丈夫在平淡的婚姻中變得陌生又冷漠,以爲金錢就給我最好的幸福;我更無法接受他變得自負而激進,爲了利益不計後果,連累無辜的女人受到傷害。
雖然沒有胃口,可是我強迫自己把飯菜都吃下去,隻爲了腹中的寶寶。
“媽,你幫我叫何紹偉進來吧,我有話跟他說。”靜坐了一個下午,我終于下定決心要解決我和他之間的事情。
當不修邊幅的何紹偉走進病房的時候,我發現不過一夜之間,他于我而言可以變得如此陌生。曾經,我們對彼此的一切都是那麽的熟悉,即使不睜開雙眼,單憑對方身上的味道認出來;就連呼吸聲,也可以判斷對方的喜怒哀樂。
但時光是最無情的利器,早在不知不覺中把我們之間的牽挂割斷。我的心情平靜得連自己也感到可怕,可是我不能動怒,因爲現在的我不再是孤身一人。
“雅文…”何紹偉輕聲呼喚我的名字,聲音十分沙啞。他臉上的表情很複雜,坐到我的身旁,臉上有種我未曾見過的慌亂。他的下巴長了胡渣,看上去頹廢得就像失意的中年大叔。認識他十年以來,從未見過如此落寞的何紹偉,可是以前的心痛,到現在隻剩下厭惡。
我躺在床上,冷眼看他,“離婚協議是你重新拟定,還是用一年前的那份?”
“雅文,我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何紹偉的語氣卑微,在别人眼中看來可能是一副情深款款的樣子,可是我不會再被他騙到。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牽起了我的手,想要吻下去,卻被我一手甩開了。
我眯眼看着他,想要從他的眼中找出一點說謊的證據,可是如今他的戲很好,讓我看不到一絲破綻。機會?我哭着求他不要去上海,不要幫任浩天打官司的時候,怎麽他沒有想過給我一次機會?
我冷冷地說,“機會?你知道自己現在虛僞的樣子,讓我感到很惡心嗎?”
空氣中彌散着淡淡的哀愁,何紹偉悲痛欲絕的表情,絲毫沒有讓我動容。他緊咬嘴唇,緩緩擡頭看着我,語氣依舊那麽輕柔。“孩子不能沒有爸爸。”
如果讓别人看到我現在的表情,一定以爲我瘋了。那種嗤笑的表情,大概比哭還難看。“何紹偉,如果沒有孩子了,爸爸也就沒有必要。”
“雅文!”何紹偉低聲吆喝,他似乎想不到我會再次以孩子再次相逼,瞪大雙眼看着我,似乎在看怪物。“你不會的…我知道你不會的…這一年以來,我們不是很好嗎?你說要和我在一起,一生一世不分離。”
我突然發現何紹偉的智商很低,在恢複記憶的今天,難道他不知道自己過去一年以來的虛僞,隻會讓我感到更可恨嗎?
“當記憶無法抹去,我還能假裝若無其事回到你的身邊嗎?兩條活生生的人命橫跨在我們之間,難道你敢說與自己沒有關系?何紹偉,我們之間其實早在一年前已經完了,沒有辦法再回到從前。以前我有多愛你,現在就有多恨你,我怎能與自己所恨的男人一起過日子?”
---以前我有多愛你,現在就有多恨你!
沉默,然後垂頭不語。很多男人對女人的質問感到無言以對的時候,就會陷入沉默。過了不知多久,他的眼眶微紅,看我的眼神中多了幾分憐愛。“你究竟有多恨我,才會以孩子要挾?”
“比你想象中的要恨。”
又是一陣沉默,何紹偉就像雕塑般坐在椅子上,就連呼吸都不敢太大。直到傍晚時分,他終于站起來,準備離開病房。
“你的身體不好,千萬不要動怒。離婚…離婚的事情…我們遲點再說。”
可是接下來的發生的事情,讓何紹偉改變了主意。
腹中的胎兒正如醫生所說的不太穩,第二天早上當我吃完早餐準備上洗手間的時候,小腹又再次傳來不适。媽媽正在我的身旁幫我削蘋果,她親眼看到我的褲子滲出了血迹,吓得跑出病房大聲呼喚護士的到來。
醫生很快就過來了,又給我作了詳細的檢查,一臉凝重地對我說,“媽媽的情緒很容易影響胎兒,如果再有出血的情況,我怕會保不住。”
我也慌了神,想不到自己的情緒會影響到寶寶,隻怪昨天與何紹偉談判的時候動了肝火。我知道何紹偉這兩天都坐在病房門外的椅子上守着我,任何動靜都瞞不過他。
媽媽離開了病房,心急如焚地扯着何紹偉的手臂往醫生辦公室的方向走去。突然間,我覺得自己的人生糟糕透了,失敗的婚姻,寶寶也沒有照顧好,年邁的父母也在爲自己的事情擔心。
想着想着,我又忍不住留下了兩行清淚。大約過了半刻鍾,何紹偉輕輕推門而進,他看到我的那刻,臉上散發着濃烈的哀傷。
“雅文,如果離婚能讓你快樂起來,那我明天把離婚協議準備好。”
此刻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淡淡地應了一句,“嗯。”
我和何紹偉之間糾纏得太久,早已累得讓我無法呼吸。現在回想起來,過去一年所謂平靜的相處,讓我感到與他的關系就像泡沫,别人眼中的絢麗多彩,其實隻是我們的不堪一擊。
他遵守承諾,第二天中午便把離婚協議帶到病房給我。除了事務所和我們結婚時居住過的公寓以外,他把所有的财産都留給了我。
我抓起筆,飛快地在右下角簽下了我的名字,擡頭剛好對上了他疲憊的臉容,冷冷地說,“除了銀行一半的存款,其它我都不要。那些踩在别人頭上賺回來的錢,我怕自己和寶寶無福消受。”
十年的糾纏,到頭來不過用一張離婚協議就可以解脫。讓人感到唏噓,但卻是無法擺脫的事實。轟轟烈烈的愛情,始終不敵流年。這樣也好,如其撕破臉皮繼續吵下去,何不平靜地分開,好讓日後想起對方的時候,心也沒有那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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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以後,何紹偉就沒有再出現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我的心情變得莫名的平靜,每天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床上靜心休養。
兩周以後,醫生再次給我做了一次詳細的檢查,胎兒暫時穩定下來,于是我嚷着要出院回家。父母勸不過我,仔細詢問醫生以後,才幫我搬離了出院手續。
雖然離開醫院,可是每天大部分時間我都沒有離開過卧室。我遵照醫生的叮囑,每天除了吃飯洗澡,都躺在床上休養,慢慢地身體也養胖起來。
直到懷孕四個月的時候,我才真正走出家裏,開始到附近的小區散步。這個時候寶寶已經穩定下來,開始有了胎動,我的活動範圍也也從家裏轉到咖啡廳。
我恢複自由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回到咖啡廳工作,讓枯燥的日子有了寄托,生活也有了重心。媽媽開始并不同意我回到咖啡廳工作,可是爸爸卻意外地幫腔了。
“讓她去吧,醫生也說了現在是穩定期。有點寄托,人才會積極向上。”
這大概是我長這麽大以來,爸爸對我最寬容的一次。